清晨冷冽的空气直往床边被子的缝隙里躜,都快把人气给吹熄了。这时的阿但仍在睡梦中,他似乎是被冷醒的;他的个子高,加上下半身原比上半身来得长──他那两条腿,就像在田间涉水的白鹭丝;白面书生般略为轻瘦的体型,杵在罪犯里,尽管鹤立鸡群,仍显得格格不入。他好不容易睁开下垂的眼皮,四周的光线微弱,灰色的璧上,偶有斑块的影子迅速扫过,是昨夜巡逻的幽灵,举起最后一刀,射向世界──不改凶神恶煞本性──他知道再过不久,就要起身面对同样的日子,他不免痛苦呻吟,欲哭无泪的表情,让他好长的时间恢复不过来。他的阳光,迟迟未归,他想念着……在狱中的作息,自己无权掌管,时间奢侈得很。他想起若干年前,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赖着床不醒,就算橙红的金光覆盖着空中的云泽,散落在他的颈项上也奈何不了。
人犯们除了面对不自由的约束外,狱中还有一项不人道的规定:为了提高阶下囚在牢中的存活率,避免有人因不明原因死于服刑期间的困扰,狱卒将人带往空旷地,利用早晚间,逼迫做其体能的训练;名义上是为有效管理──但实际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趁机恐吓: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若有异议者,就得忍受出其不意的磨难。很多人因负荷不了,纷纷猝死!他们践踏人权,藐视的程度,简直不是人!阿但担心──今天又要有人死去?
出乎意料的是,狱卒当众宣布将有另一批人接管!换言之,他们可以离开──用不着整天发愁,想出玩弄人命的法子,好以消遣。所有人听了,无不喜上眉梢。
“你们这些人渣,先别高兴得太早,别以为老天会放过你们──你们就是欠扁,“狱卒奸笑发令道,“全部给我──立正站好!你…我指的就是你……他妈的,看什么看──瞧你这"狗眼"──我看了就不爽…”不由分说,其他狱卒走上前去,将其中一名犯人架到那人跟前,一顿警棍伺候。那人当场被打得不成人样,满脸是血,听他哀嚎半天,呼求饶命──却没人敢吭声。”你们就要倒大霉了,跟你们说好了,来接我们班的人,是受过特殊军训的──他们可不会像我们这般手软,呦!像你们这样不耐操的人哪!可真要当心啰!”他一脚将厚重的军靴踩在那人的脸上,讪笑道:“我们这一走,你们非死不可!我呸!”
队伍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就在近午时分,那人才被抬入诊疗室,可是没人再见到他;一群着军服的身影,步履一致地登堂入岛,诡变的气氛,叫人不寒而栗。阿但在用餐期间不时观望,无意间发现石头先生的的眼神,比往常更加冷峻异常,进食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他蹲下身,拿起一张照片,彷佛坐上了时光机。去了之后,又再度回来,零时差。
大大失踪后的隔天,崔喜琇忙着在厨房为小儿子童童准备早点,他的外婆准备今天带他去住几天,身为母亲的她知道女儿可能需要好好静一静,而警方始终未来电告知进一步消息。
“童童,今天你要乖哦!因为外婆等一下就来接你啰。”她刻意假装没事的样子说。双眼浮肿,昨夜够她折腾的。
“妈咪,“童童看着对桌的儿童椅上的背包,那是哥哥的背包。桌上除了一人份的饮食外,没有其他,他沉吟一会儿,满腹疑惑叫唤道:“妈咪,为什么哥哥还不回家,他去哪里了?”她突然停止一切动作,身子微微颤抖。抽油烟机持续运转当中,发出吵杂的声音,平底锅上的火腿,被热油煎得喷冒热泡,滋滋作响。她脑中紧连着的神经已猜测数百种以上大儿子可能遇害的不幸消息,说不定会使她崩溃!她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她的母亲适时推开房门进入,屋外的窗棂边上,有一只误触玻璃,咕咕啼叫的白鸽──她垂泪过的眼神与牠四目交会──牠急着把她的悲伤带离,鼓动双翅决然跃上青空。这下子同时转移了另外两人的注意力。
“童童,吃饱了没,外婆来看你啦。”她用手摸着小孩的头,方觉安心。
他转头对着外婆问道:“外婆,哥哥什么时候才要回家,他去哪里了?”
崔喜琇将洗乾净的小黄瓜切丁,放进浅盘里,挤上一些美乃滋,转身走回餐桌上"妈,你来啦,今天就麻烦你,帮我照顾童童几天。”
“嗯,我非常乐意,我恨不得天天都看到童童呢。”她母亲俏皮的配合着演了一出戏给小孩看,讵料,小孩似乎不怎么领情,仍然质问哥哥的行踪。
崔喜琇藉故要丢一包垃圾出门,才走到门外,就看见阿但刚上楼。她压低下颔,试图避开他。
“早安,崔小姐。”他首先打开沉默。
她点头后,匆忙跑下楼,没再应话。
没错,天使通常不大爱说话──她头上的光环,还在。他一眼便知,事情不大对劲。但他困得像只老狗,得回老窝补眠才行。就算有个裸体美女出现在他眼前,也不能勾起他的性欲。他勉强自己走向观景台,窥见树下的天使正与一对男女──对峙。
预兆<37爱就要失传在暴风里
一艘从香港开往南非的豪华客轮,日前在大海上发生一起劫船事件,许多船上乘客穿着睡衣跑到甲板上,准备登上救生艇逃命,但遭到恐怖份子以机枪扫射,结果死伤惨重;这艘名为"和平号"的客轮经过两星期航行,预订八月八日到达南非,船上载有将近几百名渡假乘客。就在船驶抵南非之前数小时,于清晨五时十分,有三名乔装侍者的歹徒,潜入播音室,控制了船上的广播系统,开启扩音喇叭,呼叫其余的乘客乖乖离开房间,步上甲板。
其中石头先生的家族也在这起事件中丧生,不过,他有个女儿,到如今仍下落不名──有消息指出,有几名乘客趁乱时跳下海中,生还者中有人曾看见过他的女儿。
阿但的眼力无法穿透层层绿荫,崔喜琇与那对男女间的对话,始终只有以手势表达,看下去就像是会转动的黑色西瓜,而且是长了四肢的西瓜;阿但脑中突然闪过那艘船的故事──尤因石头先生临死前一直嘱咐他,要找到他的亲身女儿,然后将他的遗物,物归原主──阿但必需完成这使命。当时,事发太突然,石头先生并不知道他唯一的女儿,竟然靠着一块浮木,漂流至他被监禁的小岛,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那楼下的男人,猛的抓住崔喜琇的双手不放,并且大生咆哮道:“你最好给我听清楚:“今天我一定要带童童离开,你没有资格做孩子的母亲!””
只见她痛苦挣扎,企图甩开男人的粗暴行为;可是她一介女流之辈,根本动弹不得──阿但赶紧跑下楼去──她需要他。
岛上某处沙滩有着海天一线的迷人风光,就在新任交接后的狱方,获知有被海浪打上的船难客,纷纷跑去──没想到,几乎赤条条的女体,一时色欲薰心,并当着对方毫无意识之时,伸出魔爪蹂躏摧残──她无法呼救,只有任凭这等人以逞兽欲。阿但等不及电梯开门,连忙冲下安全门,朝步阶飞奔而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救他心中的天使脱险;虽然他不知道他是谁?但肯定的是,男人不该欺压女人──特别是像她这样有天使灵魂的女子──绝对是不被允许的;那些意识像冲撞岩岸的激流,夹带非常力道,颇有英雄救美的意谓在。
后来,那名女子就被关在女子监牢中,充当慰安妇。为防止她逃跑,还让她变成一个哑巴,致使日夜遭受凌虐。就在阿但赶到之际,只见天使掩面痛哭;那对男女早以驾车离去。他不忍地走近她,想出声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骨瘦如柴,背后尽是断羽折翼后的伤口,一个洞一个洞地往下凹陷。他眼里像长满纤细的胎毛,一碰触就能感应是何知觉──总透着满满的同情与怜惜。
“崔小姐,别哭了,别哭了,…想哭的话,我这边…有肩膀…如果…”他涨着脸的红润,语带轻微的邀请说。
天空异常晴朗──无风,无雨。那双历经苍桑的眼,彷佛柔细地道出,不被人了解的怨恨。
“聂先生,我…真的好恨…为什么…我连孩子都保不住,…而…我先生也离我而去……”她转身将头搁放在他的胸前,双手仍按在眉心,啜泣不止。
“什么都别说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轻轻地补了这么一句。
石头先生低头不语的吃着自己所盛的饭菜,他食不知味的动作,让阿但看了傻眼。就像传染病似的,先由点,再由面,全扩散开来。新任狱司,后头跟着两个小喽啰,他巡视饭厅一遍,就走到石头先生的旁边。军靴走动时所发出的声音,像似敲钟,又像通达地狱的列车,行驶间轰轰作响。他的心跳也跟着狂乱踩踏着……
这时有人的一只碗盘,不慎掉落地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给吸去。那人害怕到全身麻俾,双唇不由自主的抖动;他想趋前拣拾,却没想到被一脚踢开──正好踢中下颚,整个人就像是被抛出的绣球花,在半空中停格,接着头部准确落地。狱司点了点头,示意将此人带离。那人离去前已昏迷,如被刺破的橡皮娃娃,拖行的距离有条出现在门边的血渍与狂狮般的兽眼所凝聚的杀气。阿但回头看,石头先生已经吓出一身冷汗来,因为他的裤上也渗出一块印子──是恐惧的脚印,腥臭难闻。
岛上存留的人数,日渐稀少,没有人知道邻监的人上了哪儿去。阿但手中翻读着《圣经》,他会不时的远眺海面,那些陌生的字句就跟着潜入海底,又从水中跃出。石头先生乾脆就躺在地上,嘴里咬着一根野草茎,两手绕到脑背──风又转向了。
“我说老弟,你看,这天气是不是很怪?”石头先生道。他的语气变得阴沉,他的脸也是,彷佛有张硕大的灰云,遮住他曾经看过的美梦。他就像早该死去,却还活着的人一样。
阿但眯着眼,仔细分辨他的嘴形──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手就指着书页上的某段,一只飞来的小飘虫就停在对角九十度的地方:“我又看见一个白色的大宝座与坐在上面的;从他面前天地都逃避,再无可见之处了。”《摘自圣经》
“聂先生,你可不可以…抱住我,求你抱我一下…只要一下下就好…”她闭着眼开口请求道。
“我…”阿但有些难为情。
“请你不要误会,我现在只需要有个人可以安慰我,你就当是做一件好事,好不好?…请抱住我,分我一点我已经无法拥有的希望。”
长久以来,天使不都是充满希望?她的希望在哪里?在单亲妈妈独立抚养孩子的岁月中;在失败了的婚姻里,被遗弃的爱情宣告及泪水所写下的诗。?
第32章 重逢与等待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