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母亲温温柔柔的笑,记得她会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头,记得她那双像极了小月的眼睛,记得她流泪时倔强的神情。这些年她一直存在自己回忆里,在没人的时候才敢翻出来查看,可无论隔了多久,就连时光都已沉淀,她还是会想起那间不大的屋子,每当夕照的阳光透过格子窗,整个屋子都是橘红色的,余辉在她稚嫩的小脸上一扫而过,变成夜晚降临前的寂静。不大的院中还长着一棵老槐树,显得院内空间更加狭小,她对院子的回忆只停留在那棵老槐树上。
后来母亲有了小月,便不再对自己笑,终日抱着小月哄她喂她,自从小月出生后,父亲也很少回家,半月才能回来一次,每次也回来也只是看看母亲和小月就走。她那时总是躲到角落里,呆呆地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
直到有一天,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连小月都放在一旁不管,她生怕母亲会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便蜷缩在墙角,安抚着饿了的妹妹。突然门外有人敲门,声音极小,仿佛怕谁听到,而母亲却站了起来,抬手擦干脸上的泪,眼中也露出一抹决绝。把门打开后,一个身穿青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看到缩在墙角的她皱了皱眉,对母亲说道,“怎么是两个?府中突然多了一个女娃倒还好说,可是凭空多了两个肯定要惹人怀疑。”母亲冷漠的看了碧玉一眼,指着她说,“这个大些,你把她带回府中当个使唤丫头吧。”
那男子只好点了点头,伸手就去拉碧玉的胳膊,她拼命向后躲,一面惊恐的望着母亲,母亲只是淡淡的说:“碧玉,从今以后跟着你南叔叔,照顾好妹妹。”
她眼中露出不解,可还是乖乖的跟着那个青衫男子上了马车。马车缓缓转动,她趴在车窗上想再看一眼母亲,而母亲只是留给了她一个背影,坚决而落寞的背影。
她便跟着他来到行道山庄,他说他叫南枫临,从今往后是她的主人,并威胁她不让自己说出她的真实姓名,还要假装不认识季宛月。她最开始十分不愿妥协,南枫临就把她关到一间房里,不给她吃的和水,没过一天她就求了饶。
碧玉在花园里做活时经常能看见小月的身影,她感到不公平,为什么同样是姐妹,她就可以成为行道山庄名正言顺的小姐,受着万千宠爱,而自己却要隐姓埋名在这里干这种卑贱的活。后来她学了聪明,想方设法讨好南枫临,慢慢的南枫临也对她失去了戒心,让她去到小月身边做事,他认为她当年不过四岁大,还是个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女娃,过去的事情应该也忘了。可她并没有忘,每一件事情她都记在心上,等着他们一点点还来,她怎么能忘!
这些年来她在山庄中唯一的温暖就是白依,他教她识字,教她医术,完全没有把自己当成丫鬟,。碧玉有时会盯着白依俊逸的背影发愣,那么一个风姿卓越又宛若嫡仙的人,竟会去和她这么卑贱的人做朋友,她曾想过今后就算白依要她死,她都会心甘情愿。可他,居然喜欢上了小月!她想不懂,为什么大家都会喜欢那个调皮捣蛋不学无术的小月?
如果没有了小月,她会不会好过一点?这些年来她欠自己的,也是时候来还了。
想到这里,碧玉安静下来,冷眼看着那汹涌的火焰似怪兽一般吞噬着房顶,一时火光冲天,好像要将整个世界都吞没。她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而她不知道的是,有一滴冰冷的泪从眼角无声无息的滑落到地上,四分五裂。
正厅内的三个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胸,白依把盘中最后一块点心吃完,无力地说:“怎么还没做好?真不该让她去,要是碧玉早就做好了。”
钱浩闻到一股烧焦的味,失望的叹了口气,“她定是把饭菜做糊了!”
可那烧焦的味道越来越重,越发越呛人,白依大喝一声,“不好!像是哪里走水了。”
三人对视了一眼,快速向厨房跑去。
当他们来到厨房外面时,火已经烧了仓房,连绵成一片火海。白依看到碧玉呆呆的站在那里,跑过去拉住她问道,“小月呢?”
碧玉愣愣的回答,“在里面。”白依眼眸暗淡一下,对她喊道,“快去打水!”
她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眼熊熊燃烧的大火,心中一痛,马上喊来人去打水。
那些下人拎来了好几桶冷水,钱浩脱下黑色外衫,浸在水桶里,等它全部湿透后披在身上,捂住口鼻就要往大火里走。
萧雪大惊,“霍公子,你不能进去,现在火势太大,你进去等于送死啊!”
石头不知什么时候也赶了过来,见钱浩要往厨房里走,吓得脸都变形,上前拦道,“公子,公子你不能去啊!你为大人想想,你为石头想想,你不能去啊!”
钱浩一把推开他,继续朝里面走。此时在他心中已想不起什么大汉、匈奴、施杰,惟有一个意识,小月在里面,她还在等他。
白依看到钱浩的身影瞬间被汹涌的火海吞没,也学着钱浩的样子把衣服脱下浸在水中,披上准备往里冲,萧雪连忙抓住他,“南大哥你不能去,我不许你去!”这几句话说就被烟灰呛到,咳嗽的直不起腰来。白依带着歉意看了她一眼,“萧雪,对不起,如果小月有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他不会原谅他自己,有太多的考虑,太多的迟疑,第一个冲进火海里去的,竟然是钱浩。他总觉得他是最爱小月的人,可在生命面前,他竟然选择了退缩。
萧雪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决绝,便知道自己拦不住他,怅然松开了手。
碧玉突然哭了起来,不容置疑地说,“大公子,苏姑娘说得对你不能去,我去!那里面的,是我的亲妹妹!”
这句话使在场的人除了白依都吃了一惊,谁都想不到碧玉身为一个丫鬟,竟会是颜小姐的亲姐姐。白依对她笑笑,“碧玉你放心,我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妹妹。”说罢,坚决的走向火场。
钱浩在大火中找了又找,终于在水缸旁边看到昏迷不醒的小月,四处都已被大火烧毁,水缸里积满了水,只有水缸周围还没有烧到。他将失去知觉的小月打横抱起,刚要出去就借着火光看见白依披着衣服往里钻,白依仿佛已经看见钱浩,对他打了个手势,他点点头,刚踏出去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房梁上倒塌的木桩。钱浩忍不住吐了口气,只差一点,他和小月就都要葬身此处了。再抬头一看白依,他仿佛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意识钱浩往出走。
两人从火场中快步出来,外面在场所有人都大声欢呼叫好,钱浩把小月放在一块干净的平地上,见她还是紧闭着眼睛,心里一阵慌乱,轻轻拍打她的侧脸,“小月,小月你醒醒!”
白依拨开钱浩的手,慢慢将她抱在怀里,摸了摸她脖上的脉,用中指按住她的人中。小月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白依被烟熏的如同黑炭的脸,以为他也被火烧死了,一下子搂住他大声哭了起来,“浩哥哥,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我自己死有余辜,还让你也下来陪我,我,我……”
他见小月哭得厉害,不停安抚着她,把她从自己身上拉开,抬手替她擦掉泪痕,温柔地说:“傻丫头,你好好看看,我们这是在地狱吗?”
小月抬头,只见钱浩单腿跪膝正在一旁嘲笑的看着她,他的脸上也像涂了层黑泥一样,只剩两个眼睛还炯炯有神,不由破涕而笑,“原来我还活着?我居然没死!”
“你是没死,我们都快被你吓死了!我们是要你去给我们做菜,不是要你把自己烤了奉献给我们吃!”钱浩一张口,露出雪白的牙齿,说起话来却半点不留情。
小月体力还没恢复过来,无力的眨眨眼睛。
碧玉从人群中挤到小月面前,犹豫了半天才颤颤开口,“小姐,你没事吧?”
白依听到她的声音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抱起小月对大家说,“小月受了点惊吓,我先带她回去休息。”又回过头对想要跟上来的碧玉说,“你留下来跟其他人一起救火吧。”
碧玉眼眸暗了暗,可大公子的话她不能不听,只得跑回去和大家一起灭火。终于在丑时把那汹涌的大火扑灭,整个厨房连同仓房被烧得只剩光秃秃的几栋土墙,屋内更是一片灰烬,有些木屑里还冒着火星,大家只好又用冷水重新浇了一遍。
也不知是火烧的太大,还是今晚的烛光太明亮,竟呈现出橘红色的天空。难得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如同大火焚烧后,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白依帮小月盖好被子,起身想走,小月却拉住他的手,“浩哥哥,你能不能晚点走,你留下来陪陪我。”
他听小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凌乱,便坐回她的床边,眼眸溢出温柔,“怎么,被吓到了?”
小月摇了摇头,黯然的说,“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什么都做不好,小时候伯父总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教我医术我也学不会,找人教我女红我也不肯用心,只会给你们惹麻烦。小霍说得对,让我做饭我都能把厨房烧着,要是让我去浇花,我说不定会把花园淹了!”
白依微微一笑,握住了小月发冷的手,“傻丫头,不会也有不会的好处,我很高兴父亲没有让从医,我真的不想让你去经历那些生老病死,更不想让你做一个什么都懂出口成章的女才人,因为那些人她们并不快乐,懂得越多就代表失去的越多。我只想希望你一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脸上时常能出现真诚的笑容便好。”
“可是你们男人不都喜欢萧雪那种冰雪聪明的吗?小霍喜欢,你也喜欢。”小月低着头说。
白依无奈的看着她,“谁跟你说小霍喜欢萧雪?我没有喜欢萧雪,我只是欣赏她的那份才气。”
小月噌的一下坐起来,“小霍就是萧雪,我早就发现了,他每次看萧雪时都是目不转睛的。”
“那他看你呢?”白依好奇地问。
“他从来都不用正眼看我,每天一见到我就翻白眼。”小月悻悻地说。
白依轻笑起来,“所以你就想法设法为他们创造机会?”
小月脸顿时红了起来,讪讪地说,“你看出来了?你也觉得他们很配是不是?”
他头有些晕眩,伸手揉了揉额角,“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们配了?小月,记住我说的,离小霍越远越好,他和你身份悬殊,完全不是一条路的人。还有萧雪,她也不能和小霍在一起,你们都离他远远的。”
小月疑惑的盯着他,“你让我们离他远远的,你自己却跟他走得那么近,动不动就去下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下?我虽说棋品不好,但我的棋艺还是很好的。”
“好,我以后只找你下棋。”白依哭笑不得,“这回你能睡了吗?”
小月乖乖的点点头,白依替她熄了烛灯,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他正要往回走,却看见钱浩靠在小月房间外的一棵梨树上,好像在沉思什么。便走了过去,“你还没休息?”
钱浩抬头看了眼小月的房间,见里面已经灭了灯,黑漆漆的,小声说,“小月睡了吗?”
今日钱浩毫无犹豫的闯入火场时,他就知道钱浩对小月用情已深,让他放弃已是不可能的了,只有劝告小月让她离钱浩远一些,而以小月的性格,多半会把他这句话当耳旁风。
白依又想起刚刚在火场时钱浩慌乱而坚决的样子,不由问道,“在厨房外面的时候,你可有想过自己这一去将会有生命危险?那些顾虑统统都不要了吗?”
“当时小月在里面,随时有被火烧死的可能,我哪还有时间想那么多。”钱浩清冷一笑。
“你喜欢小月?”白依问他。
钱浩不可思议的笑了笑,“那你说我从长安一路追到洛阳是为了什么?”
他深深看着云淡风轻的钱浩,心里对他多了丝敬畏。在爱情面前,他为小月做的还是太少。白依叹了口气,“不提小月了,说说你那篇‘神奇’的奏折!”
钱浩轻咳一声,眨了眨眼,“我完全是按照你的吩咐写的。”
“我的吩咐?我可没有要你写什么‘臣愿为国效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白依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我是想让你夸赞皇上,你倒长篇大论的夸起自己来,我若是刘彻,定摘取你这骠骑将军之名,给你几亩薄田,回家种地去吧。”
“巴不得,巴不得。”钱浩慵懒的靠在树干上,浑不在意地说。
“不过那句‘匈奴不灭,何以为家’写得好,听说皇上看过你的折子龙颜大悦,还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朗读了一遍。”白依嘲笑着说。
钱浩斜睨了他一眼,“都是石头跟你说的吧?这小子听说书听多了,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夸大行为,你别信他。”
“那皇上当场下令一定要给你建府总是真的吧?不得不说,这个马屁拍的倒很恰当。”
“我毕竟跟了皇上这么多年,他喜欢什么口味我还是知道的,如果我只是一味夸赞他,效果反倒不会很好。”钱浩顿了顿,又道,“再说,若是真让我去娶那个德邑公主,我宁可回大漠跟匈奴打仗!”
白依耸了耸肩,不作回答。
他眼中浮现一抹戏谑,指了指白依的脸,“你还是赶快回去洗洗脸吧,都可以登台唱戏了,这要是哪个丫鬟半夜起床解手看到了你,准会吓个半死。”
白依下意识摸了摸脸,只见手上一片黑渍,抬头看向钱浩,他的脸上也是一道又一道的黑泥,心里痛快起来,朝他咧嘴一笑,“彼此彼此!”
两人同时走向自己的房间,回到屋里后第一件事都是打水洗脸,这两个人平日里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潇洒不羁,对什么事情都显得漠不关心,唯独对自己那张脸倒很是上心。
那场大火过后,有两个人变得抑郁起来,一个是小月,一个是碧玉。
可好景不长,才过了五六天,她就又从郁郁寡欢变回活蹦乱跳,只是再也不敢接近厨房。而一直没见好转的是碧玉,她整日不言不语,无论小月怎么哄她也不肯开口说话,平日里明澈如湖的眼眸也像被蒙了层薄纱一般,终日低着头不停做事。小月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过些日子她就会原谅自己,如果她这时过去只会找挨骂,便也没有多理睬她。
这几天小月肚子里的馋虫在不停地叫,想拉着小霍去吃聚仙楼的八宝鸭,又提议不如叫大家一块儿去,便前去白依的书房叫他。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