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主持人将麦克风交给了孙志文,但他为了看我竟然没察觉到主持人的动作,主持人说了他三次他都没有感觉,后来他慌乱地拿上了麦克风。主持人向他悄声地说了些什么,他会意过来。这时候礼仪小姐举着牌子出场了。礼仪小姐都是聘请的模特儿,身材高挑,着紧身旗袍。这时候台上台下的闪光灯齐刷刷地聚焦到那里。孙志文声色并茂地说道,“我今天代表我的公司向受伤与工亡的兄弟们敬献我自己的一点心意。”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别处,“人死了,不成敬意,但我们活着的人就要为他的未竟的义务担起责任。我再次为先逝者表示哀悼与我无限的敬意,谢谢他们为我的企业所竟的力量。我为每位死者准备了六十万抚恤金,而且他们的遗孤读书的一切费用都由我的公司无偿提供,一直供到大学毕业。遗孤们中不读书的人的一切费用都由我的公司支付,一直到他们成年。家中有孤寡老人的,我们还另外准备了二十万元的补偿金,希望他儿子还能孝敬他。”这时候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掌声久久不息,有人又感动地哭泣了。孙志文再说,“对于我们五个受伤的兄弟,我准备了三十万的慰问金,另外酌情再给予十万到二十万之间的补偿。受伤严重的我的公司还会向他们的孩子提供学费,一直无偿供到大学毕业。我再次向你们致歉,我所提供的物质援助其实难及你们一生苦痛的万一,那是悲哀而漫长的一生,兄弟们,你们受苦了!”他说完再向众人鞠了躬。然后又一一和他们握手。礼仪小姐举着各自的钱的数目的牌子站到这些伤亡者与亲属旁边。礼仪小姐叫他们转过身,这些人才转过来。这时候台上台下的摄像灯又再次地聚焦到那里,场面再一次达到了高超。台下的观众又摸起了眼泪。
站在我身边的两个男子说,“这下他们发了,现在民工打工多不容易啊,不是被老板骗就是要不到工资,这下好了,这些人中间,就是那个截肢的人可能情节严重,别的人都没什么大毛病。他们如果不出这次意外,他们一生累积起来的酬金——都不会有这么多钱。”
另一个说,“为什么我没去孙老板的工地,为什么受伤的人不是我,就是我死了也值得,我可以为我的家人留下一笔遗产。我们这些穷鬼何时才能拥有这么一笔钱呐!”
“哎呀,别看了,看了这个我自己的心里就痒痒的难受。这个人财大粗气,这点钱看来毫不在意。”
“你不知道他有多少财富吧,他是这个城市甚至是我们省的首富。在全国如果排个富豪榜,他也遥遥领先,肯定在前十位——你以为人家是吃素的。”
“这些人怎么就有那么多钱呢,他们都用钱来干什么?”
“你没听吗,他在西部几个省份都有援建,涉及到了支援的各个领域。但是所有人都一概不知,做了好事还怕人知道,都表现得这么底调,如果不是为了澄清那个谣言,打发这几个农民工还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他支付的这点钱总共加起来也最多只有几百万,你想想,他在西部各个城市援建的那些有多少价值。他该有多大的胸怀啊,都撑起了一片天空!”
“我开始崇拜他了,这一切慈善的光辉都是属于他的,这种人就应该有这样的天地撑起来,撑起我们国家的希望与美丽,他们才是我们国家真正的脊梁!”
这时候,台上的歌手又唱起了一首感人至深的主题歌,这一次是一个男子在唱。
农民工们回到嘉宾席上,孙志文也重新坐回到他的位子。
男子唱罢,主持人再走到台上深情地说,“借着对所有受伤亡的农民兄弟们的安抚,也最终澄清了一个事实。即使是对我们受伤亡的人们做一次单纯的表率搞一次活动,那也没有什么,我们把慈善的种子播撒在大地上,希望能够遍地开花——我是市电视台的记者,我代表本市的新闻界向孙先生表示感谢。孙先生及其市政委的一些来宾愿意在别的场所接受各个媒体的采访。感谢所有的来宾,所有的朋友的支持与捧场,感谢你们,因为通过你们才会彻底地澄清一个事实。”
现场会就这么结束了,我还盯着孙志文,我看见他对安岳说了一句什么话,安岳下台。台下的观众们已经站起来,外边的观众们已经离开了。
我想留到最后一刻,我要看看那几个农民工在得到这么多奖赏以后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他们可能很得意吧。
但在混乱离开的众人中,有一只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我回过头,看见安岳,我慌了,我马上挣开他,向另一面跑去。但他还是抓住了我。他笑着说,“岳记者,我没有恶意的,对这一切你都感到很意外吧。我们找个地方,这里太乱了。”
“他是不是要绑架我,我知道他看见我了。”我大声说,我身边的不少人回头看着我们。安岳看了那些注视我们的人将他们驱散。他再回头对我说,“不会的,但看到你后,他有点不自在。你没看到吗,他甚至有点乱了阵脚,他没想到你会不请自到,他以为你不屑参加这样的场面呢!”
“那是他高看了我,我对他说过,我要揭开一个谜底,现在终于揭开了,我也可以离开了,离开那个报馆甚至这个城市。”我轻轻地说。
他点点头说,“先生请你过去,他想见见你!他觉得你是与众不同的。”
“我确实与众不同,因为我傻我蠢我还笨——但我不想见他了,他是一个高人,我就被他这样轻轻地战败了,我还没准备向他挑战呢,我不能再见他,我都没脸见他了。就像我在一个智慧的人面前犯了一个最底级的错误,就好像这一切坏事是我干的似的!”我再说。
“他觉得你与众不同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他觉得你的身上还保留着这个世界上不多见的真诚善良与正义感——甚至都是原则以上的部分。”安岳再说。
“安岳,我说过的,别轻视自己,在魔鬼身边也可以选择做一个天使,我得离开了,我想看看那几个民工呢,但这会儿用不着了。前一分钟我还想求证一件事呢,但这会儿已经无关紧要了。你保重,兄弟,来日方长,但愿他能够评得上经济年度人物——都费了这么大的心机。”我有些伤感地点点头。
安岳叹了口气说,“岳记者,那你保重。你涉身的这也是江湖,它太险恶,你要小心,我会做一个魔鬼身边的天使,你这句话会伴我很久,也许有可能是一生。”
我点点头。忽然安岳向我指了指我身后,我转过身看到了那几个农民工从我身边走过。他们也看到了我,他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从我身边无所事事地走过去了,只有那个截肢的男子站到我身边向我看了一眼,底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抬起头向我叫了一声,“岳记者!”
我装作满不在乎地向他说了一声,“恭喜你,没什么的,事情过去就好了。”
“岳记者,我,我们!”他摇摇头伸出一只手向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我为他的举动有点震惊,我赶忙拉住他的手,他痛心地说,“我,我们这都做了什么事,岳记者,我们不是人——为了你自己的干净,你忘了我们吧!我向你致敬也向你道歉。”
我扶着他说,“用不着的,所有的人都得到每个人最想要的,这是一件好事,省去不少麻烦,我祝贺你,你再也不用为你的家庭担忧了,按照孙先生承诺的,你可能还要得到二十万元,这很好啊,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活命奋斗吗。我猜想一下,孙先生可能以为如果你们因为贫穷活不下去,如果卖掉身上的器官,还让自己要比失去一条腿更加糟糕,还不一定卖得上你们得到的一半的钱——这样他以为你们就会妥协。其实孙先生的作法是对的,人不要为虚的东西拼个鱼死网破,那没有用,我的一个朋友说的好,他说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你们宁愿负了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能负于你们的家庭,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你们的权衡是正确的——我不怪你们,因为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充当傻瓜。”
那男子痛心地流下一串泪,他说,“岳记者,你是一个正义的人,你不要埋怨自己,你所得到的回报也许会冷了你的心,我们不是人,其实这个世界不配有人为我们着想,不配有人照顾我。我们多么肮脏啊!这会儿我连道歉你也不接受了吧,算了!”说着他底着头架着拐杖离开了。
安岳笑着对我说,“岳记者,别再想了,你保重。”
但是那男子架着拐杖又回过头来说,“岳记者,告诉你吧,事实上要比你猜测他说过的话更要糟,但我们妥协了——因为你也许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为尊严而活着,有人愿意没有尊严地活着。打扰你了,岳记者,有没有尊严实际上不是我们自己能选择的,而是我们身后的处境决定的。我对我家人商议过此事,我不想要这些抚慰金,但我家属比我现实,她说,我又没死,只不过断了条腿,我们可以拿这笔钱做个生意,开个小铺子。岳记者,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多病的母亲。就是这样!”
我点点头,他再说,“实不相瞒,岳记者,你还不知道,说出来还比这更令人发指,我们家乡因为我的不幸却要得到一大笔钱,那里的人就眼热了,他们甚至跑到我们家去恭喜祝贺,说我们发了一笔不小的财,这对于我们那里简直就是百年难遇的奇迹。有人轻视我的残疾,认为我又没死,只是缺了一条腿,却要得到几十万块钱这样一笔天文数字——他们每个人羡慕得要死,都后悔为什么遇上这种好事的不是他们而偏偏是我?岳记者,我知道的——对于庄严的生命的公正与平等来说,我们太贱了,但是对于我们生命的处境来说,在外人的眼里,我们的悲哀还是命运给我们的垂顾——我们还是幸运的。这种悲痛是深厚的,是没完没了的。但我们选择什么呢,当我们的亲人们在病床上躺着,我们的妻儿们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当我们的亲人们在生存线上徘徊,他们甚至饿着肚子,因为吃不上药物就因为最小的毛病断送了他们的性命,我们得做出选择。但我们选择了让这个世界上的正义之声为难了消沉了悲观了失望了——这也许是存留在这个世界上最纯真最洁净也是最后的正义,但我们就让它这么彻底地消亡了。岳记者,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只能走向凄凉走向蛮荒——我们要远离这个喧嚣的城市,也远离来自于你向我们发出的将我们竟然有一次当过人的那种正义的邀请——只有你对我们是公正的平等的,你没有向我们排除在人的行列。我个人一直感觉到在这个城市里存活着的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一个来自不同阶级里的人将我们最真诚地当过人,最短暂地给过我们人的尊严,处于人道主义原则真诚地维护过我们的利益——但我们却选择了放弃——这也是我仅有的悲哀与心痛,要比我失去腿心痛多了。岳记者,为了感谢你,我什么都无法留给你,我就给你鞠个躬吧!”他又把整个身子转正,我看见他的两行泪又流了出来,然后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子,架着拐杖走了,在他的背影里我看见,他擦了一把眼泪。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忽然痛了几下,然后沉入那茫然的空落里。
安岳还没走,他叹息一口气说,“岳记者,别想那么多,你能做的已经做了,还要怎么样,谁都有一颗心,谁都会想会着量,你改变不了什么的——别再无故地将自己置身于没有意义的事物当中,别伤了你的善良与信仰。这就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
我点点头。安岳离开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
我到报社的时候,只有一个当班的人,不知道别的人去那儿了,我走进了我与钱毓婷合用的办公室,那里也没人。钱毓婷今天也有一个任务,她可能离开了,但她给我留了个纸条,她说,“等我回来,再给你解释,别干傻事。”
我已经不用别人解释了,我在办公室里收拾起了我的东西,但也没多少属于我的什么了。我带着几页纸张离开办公室来到我的宿舍。我从桌子上拿起我收集的有关孙志文的所有资料,那里有很多他作奸犯科的罪证,里面当然也有我给那几个死伤的农民工整理出的详尽的材料,我想现在一切并没有真相大白地走到了事情的结局,但我还一直不知道农民工到底是工伤亡还是被人打死打伤的——不过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没有人再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这已经不再是我的事。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将那些纸页点着,我看着那些燃烧起来的火,又一想,还是留着吧,就当是我给自己的一个教训——让我看到它就让我想起这段最耻辱的经历,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傻,不是你自己的事情最好别管,那只不过是好管闲事罢了。所以我又把火踩灭了,我将那叠资料拿到手里,将着了的那几页扔了,那几页也不重要,报刊上都有。我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只收拾了一个小包。
然后我伏案写了一封最简短的辞职信,将辞职信放到钱毓婷的办公桌上。
我刚从办公室里出来,就遇上了东方维宏,他看了我一眼说,“岳阳啊,你这是?”
“我辞职了,社长,我得走了!”我淡淡地说。
“但是有没有准你辞职,小伙子又闹情绪了是不是——这一次的提成还没结算呢,你就这样走了不可惜吗,你有很大的潜力你知不知道!”东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对面他办公室的门,他回头对我说,“你进来吧!”
我又跟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让我坐,我坐在沙发上。他则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
东方拿起一支笔说,“你为什么要走,这里做不开心吗?”
“很开心”我说,“主要是挺好玩,但我不太适合,社长,对了,这一月的工资还没给我结呢,本来我也不想要了,但既然遇上了你,我就又要麻烦你了。”
“这个当然,还有,过一会儿孙总可能亲自要过来,钱编辑负责的那档栏目这段时间一直是他赞助的,当然他一直对报社提供赞助,那档栏目是他临时赞助的。他还要当面向你致谢,按照惯例,他应当还要给你这档栏目所有收入的十分之一的提成。你应当收下,不要恳辞,这其实是报社给你的劳务费,它不是贿赂,它是干净的。唉,有才华的人总是这么倔强,上次吴兴安是那样,你这次也是一样。”东方说。
我就想起吴兴安骂这个人的话,我说,“社长,现在吴记者在那儿,我想见见他!”
“他去了外地,现在他谁也不见,他连他姐都不见了,这个倔小子,简直不像话。”东方埋怨着,但他没有怪吴兴安,而且还很欣慰。
我点点头。我本来想拒绝要孙志文将要拿给我的钱,但又一想,我不也是正要用钱的时候吗,我可不能那么迂腐——这些钱既然应当该我拿,我就拿。而且既然要走了,我也再见见这个人,那又有何妨。
直到下午的时候,我才见到了钱毓婷,她采访回来了。她见了我后微笑着说,“岳阳,你回来了吗,你去了现场?”
我知道她问什么,我点点头说,“钱姐,一个奇妙的结局,连我都相信那是真的了,但我与他之间总有一个人是错的,否则,这么极端相反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平行向前呢——但我不想揭开最后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与他之间的是非问题。”
“这就对了,岳阳,不必认真,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绝对的事情,前一刻你可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但是下一刻连你都要全盘否定,不知道正确到底是什么。看来,你比我想像的适应得要快,这下好了,在这以前我还十分担心呢。”钱毓婷高兴地说。
我点点头说,“不知道孙先生什么时候来,社长告诉我,他要当面感谢你!”
“还有一笔价值不菲的佣金,岳阳,这个时代找工作多难呐,你想想有人却挣钱这么容易——别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那一天你在宿舍里哭得多伤心呐,只要想通了也就没事了。”钱毓婷再说。
第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