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个道理,别太认真,我也不计较了。你放心吧,我没事的。”说完我从办公室里出来,但我没走几步,她就追出来了,她惊讶地叫道,“岳阳,你这是干啥?”我转过身,才知道她拿的是我写的辞职信,我淡淡地说,“钱姐,我已经完成我的任务了,我还有必要留下来吗?”
“有必要,太有必要了,这一次任务完成了,但下一次还有别的任务!”钱毓婷看着我说。
我点点头什么都没表示就离开她那里。
黄昏的时候,孙志文带着他的保镖出现在报社。四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跟在他身边,他活脱脱就像一个黑帮老大。
我见了笑着对他说,“孙先生,你来到报社这样高雅的地方,也就不能暂时地拿下你的架子吗,就像要出征一样那么隆重。”
东方与秦主编看到我与孙志文的关系竟然这么融洽,他们就安然了许多。东方说,“孙总,还要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没事的,不是来看看小家伙吗!”他微笑着,眼睛却盯着我对东方说,“我是专门来致谢的,怎么能让我不亲自来。”
孙志文还没有得到东方的邀请,他就率他的保镖们进了东方的办公室,东方赶紧哈着腰随着他进入办公室,后边是秦主编,钱毓婷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看着,微笑着,那微笑很神秘。有许多师哥师姐们站在过道里向这里张望。
我也笑着对钱毓婷问,“钱姐,你笑什么呢?”
“当然是你的好事,你交好运了,岳阳,孙志文是来挖你的,他看上了你!”钱毓婷说。
她说得我头皮一麻,心里一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说,“不会吧,我可是个男人,他有那么多情人,还用得着看上一个男人吗?”
“什么呀,你都在想什么呀,你的脑子里都没个正经的。他看上了你的一身正气,他一直觉得他的企业里就缺少这样的一种气质,所以这个人有一个怪毛病,他就喜欢具有正义感的人。”她收敛了她的微笑,进了办公室,还把办公室的门关严了。
安岳出来请我进去,我跟着他进了办公室。我进去以后,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包括他的保镖、东方与秦主编。办公室里只留下我和孙志文。
看到别人出去以后,孙志文收起了他的微笑。我看了他一眼说,“孙先生,你赢了,其实我们之间用不着比较。”
他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替自己点燃,他示意我也来一根,我摇摇头,他坐在沙发上,一只腿盘搭在另一只腿上,这样霸道的姿势我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他沉默地吸着烟。我只是打量着他,他安静地说,“我们不说这个了,岳记者,我们谈点别的吧!”
“我不想谈别的,因为我们之间没有别的,好了,如果你已经表示了一切你感到应该表示的,那么我是不是该走了!”我说。
孙志文点点头,悠然地说,“生命中的可能性还有另外一种样子,不是你不想看到,而是你一直有意躲过了。你不是说顺其自然吗,我以为你已经很洒脱了,其实你也有一种结总是让自己挣扎其中。”
“当你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被有意操作得将这部分价值最残酷无情地抛弃时,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也不会说得这么轻松——有些东西是沉重的,先生,不是因为它无关紧要,而是你在乎了它多少。我已经没有信心还谈起生命中更加奢侈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像曾经那样满不在乎地活着。”我激动地说。
“对于你的正义感,你的良知上得到的伤害,我向你致歉!”他冷漠地说。
“这会是真的吗,我虽然不期待你的歉意,但我还是想知道它来的是不是真的。先生,你让我看到了什么东西都可以效仿,都可以伪装,有时候连死亡也一样——我的朋友刘楠并没有死是吗。但她为什么要诈死呢,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我无助地问。
“岳记者,你没出什么事吧,你都在说什么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要不要叫个医生来?”他吃惊地问。
“她真的死了吗?”我笑笑说,“也许吧,但你不要惊讶,你太让我惊奇了,诈死只不过是你的所有玩艺儿中最拙劣的一个把戏罢了。你什么都可以对所有人蒙混过去。你知道今天你在台上秀无私秀人间真情秀感动的时候,台下的人多激动吗?他们所有的人都流泪了,他们都崇拜你,将你当作一个受了莫大的委屈的英雄,但你也许想不到大家是怎么说我的——他们为了爱你替你出气,有人如果遇上我,就将我直接弄死扔到下水道,还说这样做只不过是为社会除害!你在台上看见了我,我怕你揭发我,我怕我遭受爱戴你的观众的殴打我吓得都在哆嗦。你真是一个奇迹,你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能把非说成是,连我都要信以为真了。先生,这下你该满足了吧——下一步你就会稳坐年度经济人物的桂冠,然后这个信用度会源源不断地为你拿到你要竞的标,然后是无群无尽的利益。你揭开了我的谜底,但是那仅仅是你的潇洒,你的成绩!至于我,先生,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可以不顾可以忽略不计——这不就是我们太多的观众太多的读者们的反响吗?这是这个世界的禀性,我已经见多不怪了。我一直以为的我主持的公道却在你的现场中成了一个小丑最拙劣的哗众取宠的把戏,就像在众人之间脱光了衣服扭怩地舞蹈,用最丑恶的姿势驳得因为厌恶而吸引人的唾骂一样——我终于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小丑。但我现在冷静地接受了,因为这就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公正不是留给我们这些人的,公正是要求得起公正的那部分人准备下的最昂贵的奖赏——花钱可以卖得到的奢侈品。”
他静静地看着我,沉默下来,他还在吸着他的烟。我再说,“也许这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所得到的价值为我们这时候的心情显现出的样子,你是你自己生命的主宰者,但我不是,你的人生会按照你的意志运转,这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处于主动的地位;但我不是,我只不过是你所有自己人生意志中做为你的想像运转的一个因子,能将我安排到你的对面做给众人看,我还幸运地做过一次你的对手,也安排在你的脚下任你踩踏蹂躏,因为你的前景需要这样一个人来演绎来反衬你自己的成功与辉煌。这一切都是你一个人的胜利,先生,你把握了它驾驭了它。”
“你说完了吗?”孙志文安静地问。
“我说完了,我感谢你还抽空听了我这一堆废话,对你来说,你能带着多大的耐心听我说啊。”
“我是按你提醒的做了,就是给那几个受了伤的农民工,因为你说过的,他们可以不需要尊严,他们需要活着,他们的家庭需要我的援助,所以我按你说的做了,我还向他们致了歉,这都是你让我做到的,你可以不相信,但我说的是真的。”他还是那么安静,在他那里看来真的没有什么东西能激起他心中的波澜。这就是这个人最大的所有本领中其中的一个本领。我奇怪地看着他,这个智慧狡猾的人,什么东西才能激起他的稍稍一点反应。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说,“这是你的善行与义举,你别向我戴高帽了。别向我说那些民工——他们带给我的伤害要比你带给我的更深——就因为我从以前就知道你是一个伪君子,而他们是你的受害者,他们却如此轻松地倒戈了,出耳反耳,而且如此不着痕迹。算了吧,先生,我不想再听到与他们有关的任何一件消息。就是你的保镖们再将他们打死几个我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你不是要为我促成的这件事要表示我吗,我等着呢,是不是钱或者别的什么,拳头也行,到底我也领教了——那就拿出来吧,不是你这会儿舍不得了吧!”
“哦,对了,是的,岳记者,我其实害怕拿出来,我怕你给我难堪,让我下不来台,我能拿出的就是钱了,至于良心,道德,正义,还有真诚那些东西,你即使想要我也拿不出。”他说着,从他面前的包里拿出几叠钱放在桌子上。
我说,“那是因为先生,这些东西你已经给不起了,你自从明白用钱来收卖所有的事物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看不起别的东西的价值——这会儿也一样。”我走过去将他还在包里取着的钱夺过来,拦到我的面前对他笑着说,“先生,这些钱都是给我的报酬吗——不少呢,你真大方,谢谢你!”
他茫然地看着我,还是那么沉静。他忽然有点消极,对我说,“岳记者,别做出这么一副样子刺激我,我知道我做的很过分,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每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太多的人盯着。我不能大意,所以能利用的资源我只得利用。对于有正义感的人来说,这堆东西什么都不是,你别在我面前装出这么一副贪财的样子,它会让我更加难受。我终于知道你有多么轻视我——我以为你还能对我不至于这么蔑视的,但我还是错了。”
我点点头,将钱又推到他面前说,“孙先生,其实你说错了,在你面前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不过是一个小丑,你不是看到了吗,你不是已经证实出来了吗?况且来自我这种无关紧要的人的态度那至于会引起你这么大的反应,先生,你又要在我面前伪装是不是。好了,我该走了,你保重,先生——你终于解开了我的一切疑惑,剩下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转过身,他则拉着我的胳膊说,“岳记者,本来我想邀请你留下来,但我改变了主意,你好好保重。我们其实不一定就是仇人,我们也可以是另一种样子出现在彼此生活中,我从始至终都是敬重你的。这些钱是你的,你拿着,如果你的生活中用得着,别嫌他脏——我郑重地向你致歉,对于你曾经损失的乐队,你的朋友们的不幸的遭遇,还有你不幸夭亡的朋友们——我向你们致歉。岳记者,我知道我做过许多错事,我告诉你吧,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那几个农民工真的是被我支使打死打伤的,但有原因,我知道这个原因不至于要他们的命,在道理上来说死的那几个真的该死,虽然法理不会这么判断,但伤的却无辜了。我只能向你说这么多——岳记者,虽然我做出过太多过分的事,但我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不堪,我也还做过一些有原则的事情,但那些事情已经不屑在别人面前卖弄了。我在你身上散发的正义,真诚,公正及其责任心中感到为我自己惋惜——就因为你从开始就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以一个对手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我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再也不是那种深不可测的深沉了,他有点激动有点消极,原来这个人也会有一分钟表现出这样的常人才有的情绪。我没有怪他,因为就,也许是我——我拍了拍他的肩说,“先生,多保重!我该走了。”我还是没有接他的钱。他就强制地将钱塞到我的包里,然后说,“走吧,岳记者。这个世界上的不平的事太多了,如果你的双肩还要扛起它,我希望你保持,别让肮脏的交易冷了你的心,淡漠了你的勇敢!”
我点点头苦笑了一下。我告辞他出来时,我感到天空那一片蒙蒙灰气。我出来时那几个保镖进去了,我听到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滚——”然后那几个保镖又退出来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安岳向我微笑着挥挥手,我也向他挥了挥手。
……
“就那样,我的记者生涯彻底结束了!”我平静地说。
他在沉默,我不知道他到底想些什么。我也将双手交叉放到头后面想躺下来,他向外移了一下挪位置给我,我躺在他身边。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望着天花板,一副充满心事的样子。
我说,“没给你带来压力吧,因为这样浑沌的悲哀太深厚太茫然了,最大最坚强的力量都无法捅破它,它就如此弥漫在普通生命的周围腐蚀着人的意志与勇气。加林,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环境。”
“没想到那几个农民工真的是被打死打伤的。”高加林叹息了一口气。
“据我后来调查,那死了的几个人是被孙志文的同行派来搅事的,想把他们负责的一些事务搞砸,然后在工程质量上做些文章——在孙志文的业务信用上摸黑。也并不是那几个农民工去拍马什么的,他们就这个问题先吵起来。然后大打出手,但被打伤的几个别的人不明究里,前去帮忙同伴,就被打伤了。是啊,他们罪不致死却死了。那几十万块抚恤金也还不是孙志文一个人出的,他的仇人怂恿死者家属去控告孙志文,孙志文反而将掌握的证据拿给死者背后的支使者,反而用这些证据去控告那对手,最后他们息事宁人,达成协议,共同承担了这笔费用,还为孙志文做了慈善义举的广告,顺便让他戴上了那项年度经济人物的桂冠。加林,这其实就是他业务中小小的一个插曲,他涉及到各行业中还有很多不公正与违法的事都值得新闻界报道。但说真的,这个人也创造了真正的价值。”我再说,“我曾经痛恨那几个出卖我的农民工,但后来就原谅了他们,那个截肢的男子的话时常萦绕我耳边,他们是无奈的,他们那样做不止是为他们自己,还有他们的家人——这是一个悲哀而痛心的选择。我原谅了他们,因为他们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这个世界只有处于他们,也是现在的我们——这个阶层的人们依然是最贱最无奈最受人摆布最没有人权。我们依然如此最贫贱地活着,遭受这个世界的无限欺凌、蒙骗与各种打击。就如同那几个被打伤的农民工一样,他们明明是被无辜打伤打残疾的,还要在媒体面前装出一副受到莫大恩惠的样子,就为了那一笔大家等着活命的抚恤金。因为这个时代的媒体就需要让受害者作出一副受恩的模样;因为这个时代的关注新闻的麻木不仁的民众们想尽一切办法也要看到惨遭最不文明的迫害的无辜的痛苦不堪的人们身上的文明印痕;还因为我们的报纸,我们的电视台,我们的杂志要用这种踩着最悲哀的人们的尸骨与受伤的残腿瞎眼讲成感恩、伪装演绎出来的感动与人间真情来提高读者群,提高收视率,还要卖杂志。其实在那件事上面,只要冷静地想一想,比起我受的打击委屈,那几个农民工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更多,那几十万块钱就卖了自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他们有办法还干吗背井离乡出来打工,出来遭受这样不公平的欺凌与压迫。加林,不说这个了,说了还会让我生气!”我又有些激动了。
“岳阳,真的是想不到啊,怎么会这样呢?”加林还是受到了打击,他的信念与世界观在瞬间倒塌又在瞬间组成了另一个样子。
“怎么不会是这样呢?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正义存在,但是正义在什么状况下才能被当事人接受。正义最基本的生存状态是它应该当事人的生存线以上存在,我们才要谈论它,才要求它,不能在贫困潦倒时还要奢侈它,最穷的时候,就是你有,想要出卖正义来便钱,也没人要你的正义,因为人们从你的状态上对你的人格,自尊,起码的德性上面都会对你产生怀疑——怀疑你是不是一个最拙劣的小偷,会不会因为饥饿而偷别人碗里吃剩下准备喂狗的东西。加林,我做出的这个结论所讲的这些并不是解放前的事情,而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事情。它是真的!”
“原来报纸是这样的!”高加林再说,“原来社会的各个阶层都有黑暗与腐败。”
“你们军营里可能不出现这样的事情,在所有人的眼里军营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也是唯一神圣的地方,那里寄托着太多属于年轻的心灵的梦想——我也一样,儿时,我就幻想,如果这一生我能去当兵就太好了。但是这样一个梦想竟然没有实现。加林,那里可能不一样!”我看着他。
第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