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路被断的责任,的确应该由他独孤德来承担,起码应该负上用人失当的罪名。可不管怎么样,他也是叔王,曾为了今日的大卫出力流血,而将来的皇位继承人居然在身处险地的情况下,如此轻率的要除掉自己,不能不让人心寒!
更重要的一点,刚刚汉府的一名使者递交给他的一张拓片,使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金刀世子的传闻绝不是什么虚妄的讹传。他如今年过半百,膝下却连一个女儿都没有,这件事情是邺都上流社会公开的遗憾!他时常会在感染风寒的时刻,遗憾地盼望能有个骨肉至亲为他端来汤药。
至于当年在长安时,他与小嫂段氏的一段纠葛,其实也并非什么秘密,鲜卑人在对待这些问题上,出奇的开通,只要不因此发生斗殴害命的事件,甚至还多少算的上佳话。
所以,当陆天机将他的随身金刀上刻字的拓片交给他时,他已经坚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当然了,他还不至于因为儿子现在被汉王奉为上宾,就决定自己的立场,也不会因为宝太子父子的私下计议,而背叛大卫正统的。因此在怒气平复之后,他立刻连夜找到柔然部落的酋长大营,将身陷在三名少女中的酋长洛浑可汗,从酣梦中唤醒。
独孤会之所以敢于主动发起冲击,也是因为柔然部落按照事先的约定及时赶到。尽管柔然军中甚至还有不少'勇士'手拿石斧,但他们带来了数量惊人的战马。
一直以来,同柔然这样军事势力的接洽应该是独孤宝的责任,但这么多年下来,柔然的洛浑可汗最熟悉的却是独孤德。平城守军战死在城外连绵十数里的旷地上,他们遗留下来的精良武器,在独孤会的手下挑拣一番后,由独孤德出面争取,将剩余的弓刀分配给柔然部落,当洛浑看到自己的'勇士'们拿着精良兵刃雀跃的神情时,兴奋的摘下脖子上挂着的一串兽骨项链,送给范阳王,这可不仅是装饰,而是大巫师亲自念过咒语的。
“范阳王,你放心,虽说我大部分兵马在他们父子二人的那边,但跟随我左右的这三千天鹰神卫,每个人都有万夫不挡之勇,足以对付汉府的那些笨蛋了。”
“好!东门牌令已在我手中,事不宜迟,咱们连夜出城,可汗意下如何?”
“哈哈哈!终于又要打猎了,喂!你们三个,赶紧收拾收拾,一起和本汗出狩。”
眼见三个衣衫不整的青春少艾,独孤德连忙退了出来,外面等候的那名侍卫,连忙上前低声询问。
“王爷,他怎么说?”
“哼!他这种蠢货能怎么说?对了,有多少兄弟愿意跟本王出城?”
“急切之间只找到了王府的私兵三千,另外还有十九个校佐愿意跟随王爷!”
“哎!”独孤德长叹一声,”也罢!加上柔然三千,应该够了,想来对方也不过是两个小少年而已。孤王的信函你可安置妥当?”
“回禀王爷,仿寿亭候旧例,挂印封金,墨羽留书,请王爷放心。”说话间,这名侍卫伸手扶着独孤德骑上座驾,自己也回转身牵鞍认镫,翻身上马。刚刚要带马前行,独孤德忽然又想起一事,开口问道。
“张涵,前几天缴获的汉府弓你们分了多少?”
“王爷!那些弓的射程只比咱们的远五十步而已,兄弟们又用着不习惯,全给柔然他们了,一共六百张。”
“你小子,办的不错!好!随本王前去打通邮路。”
总共六千多人马吵吵闹闹的闯出平城,直到天亮,独孤宝才得到消息,独孤会则在独孤德的营帐中发现一封书信,信中大意,就是独孤德承认邮路断绝的责任,要亲自打通和邺都的联系。说得很不错,言语上没什么大碍,但挂印封金的行为,让独孤宝很是气愤了一阵子,连早饭都没吃,就急急的和儿子一起出城,朝着汉府的军营进击而来。
索立虽说是大将军,但因为身有残疾,他跟着过来更多是靠着原有的声望来制约番号杂乱带来的混乱。付桓一直以来就不受大家待见,他的厢军和诸渐离的厢军加起来也没有田硅的多,所以田硅的清河军才是这次的主力部队,清河军的营盘扎实的建筑一片山坡之上,当独孤会父子的军队冲杀上来的时候,索立、付桓、诸渐离三个人连忙一起拥将出来,观摩一下久富盛名的清河军的战力。
卫军的阵型分为三个阶次,先是自龙城步兵中挑选骑术高明的驭马冲锋,冒着如蝗的箭羽,最后冲过死亡雨幕的悍勇士兵,在距离十步远的时候,打马回旋,将肩负的沙袋抛出。接着再继续希望能幸运的冲回安全的营盘。第二波赶到的士兵则甩出钩索,挂上清河军搭建的营盘栅栏上后,带马回拽,鹿砦及栅栏随即翻倒,在地上拖出一片烟尘。第三波到来的,则是在兄弟们用性命撕开的豁口两侧投掷柴草油磺,见风即燃,火势顷刻间便扩大起来。
第二个阶次是柔然兵马,这些驰骋大漠,纵横草原,自称神鹰子民的勇士们,完全以一种舍生忘死的精神向敌人冲锋,他们不像卫军一样身着重甲,仅有颈项面孔等少数部位容易被密集的箭雨刺进身体。他们身着皮甲,甚至干脆赤着身子,口中呼喝着别人莫明的咒语,直接挑战死神的尊严。
原本这样拼命送死的冲锋是起不到什么效果的,但独孤会毕竟算的上将兵之才。因此,他安排的冲锋序列非常有技巧,沙袋的作用是为后续冲锋士兵填平壕沟垫脚用的,紧跟在绳索和放火两队人马后面的才是柔然兵马,前面造成的混乱正好可以使得柔然兵躲过最最致命的汉府复合弓的攻击。
当骑兵冲进五十步的距离之后,弓箭手的攻击准度就更加的差了,即便是密集的斜线交叉射也不会有太好的效果,柔然兵悍不畏死的牺牲式冲锋,很快就结束了,四千名远道而来的部落兵马一次就全部牺牲在这次可怕的冲锋中。虽然清河军用很小的代价射杀了四千人马,但数千匹无主人控制的战马却在清河军中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眼见清河军阵脚已乱,独孤会连忙挥动令旗,龙城军的骑兵重新集结发起了二次冲锋。
这次的冲锋远远不是柔然兵的效果可比的,重甲骑兵早在一百多年前的八王之乱时,就已经出现在战场上,这些年来,汉府在搞创新,索立舅舅同样在琢磨着战法改良,独孤会自小在爷爷身边长大,对于爷爷时常想出来的点子,他都记在了心上,这次他的波次攻击方法,其实也有索立舅舅的心血在里面的。
那些重甲骑兵像黑色的钢铁长城,平平的向前移动着,在临近两军交锋的二十步远,突然自重甲骑兵的阵线后,急速突奔出更多的战马来,这些战马尾巴上都被点燃了火焰,马上没有骑手的控制,却依然在火焰的指使下,径直冲了上去,原本就被柔然兵马绞乱的清河军阵脚,此时又再次的、并且范围更大的松动起来,还不等田硅等将领传出应对的军令,卫军重甲骑兵的长枪已经刺入了清河军士兵的身体里。
强大的冲击力配合上骑兵娴熟的枪法,一具具尸体被挑飞到天空中,重甲骑兵凭借惯性的前冲极限是五个人,但大多数的人,在挑飞三个人之后,便有意识的约束马匹,重甲固然是坚固,但是以放弃灵活性为代价的,一旦被灵巧的步兵包围住,别说抵挡,就连摔倒后再想爬起来都是困难的事情。
独孤会多年的苦心没有白费,后续的轻骑兵此刻迅速跟进,在重甲骑兵冲势略缓的时候,就已经同清河军交上手了,肉搏至此才属正式开始。
战场上的喊杀声不大,大家原本是同一个政权下的兄弟,但现在既然撕开脸玩命了,喊多了就显得无聊了。于是,偌大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兵器撞击声、鲜血飞溅声、骨头断裂声以及伤重垂危的惨呼声。唯独没有号令声,大家都拼命的杀着敌人,刀被磕飞了,就合身扑上,用牙咬,咬头顶,只要能让自己多活一刻,就什么方法都往对方身上招呼。
马上砍倒几个人之后,就要跳落地上了,因为人员的密度太大,马腿不被绊住,也早晚会被人砍断的。渐渐的,战场上就只有步兵在厮杀了,数千匹战马在多数成为尸体之后,剩余的开始稀稀拉拉的奔回卫军的方阵中。
独孤会盘算一下,除了柔然兵不算,他今天早上的冲锋,损失了七千多人,但对面的清河军的伤亡数也差不多,于是,独孤会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决定,他不是乘胜退兵,而是继续将令旗一摆,命令后方的两万步兵方阵,向前压去。
他如果现在退兵,尽管双方的阵线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对于清河军来说,却是噩梦的开始,因为他们要连夜整修营寨,调配防线,士卒的疲倦是难以避免的。待到第二天,卫军养精蓄锐的情况下,自然就破了他们了。
而且即便清河军和汉府厢军换防,效果也不会有什么差别,因为白日里的血战,一定会给厢军造成心理上的恐惧感觉,连清河军都打的快残了,厢军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只是恐惧的情绪是要通过时间培养的,古时行军多少都会出现炸营现象,但基本都在晚上才会出现。所以当卫军继续冲击过来时,后面观敌了阵的厢军们来不及恐惧,就被索立和诸渐离给派遣了出来。
由于是勤王兵,所以这次厢军带的战马不少,于是他们有样学样的,让部分士兵身披两套铠甲,权当重甲兵冲锋在最前线,后面是轻骑兵,所不同的是,汉府厢军的冲杀路线是居高临下的冲过去,于是第二次的肉搏,在山下的平原地带再次展开。一直杀了两个时辰,结果是卫军首先溃退。清河军在解决掉身边的敌人后,也不修整,直接投入到第二个战团中,决定战役胜负的因素就在这次的加入上。
卫军实在无法继续坚持下去,于是开始有规模有意识的逐步撤离战场。然而他们现在想退出战场已经很难了,如果不是诸渐离为了稳妥起见,怕独孤会输红眼的情况下,倾其所有来放手一搏。独孤会后续投入的两万步兵也许会全部死在这里。
独孤会损失了一万左右的龙城兵,肉痛不已。柔然损失的几千骑兵,则是伤筋动骨了,柔然的可汗陪范阳王出城打通邮路去了,剩下的这些士兵在经历了白天的血战之后,由他们的主将,学着可汗,连夜出城找大王去了。既然听说邮路那边只有区区几千人马,那干脆和可汗一样挑软的打,不是更过瘾?
当然汉府这边胜利也是惨胜,清河军伤亡超过了八成,已经不成建制了。厢军换防后,发觉实在不能在一个晚上清理完战场,索性就也清理了,就地开饭。明天死活算的了什么?反正不能饿着肚子。
他们这边两下里,都连夜准备着第二天的对决。而杜继和张珩却陷入了游击对游击的泥潭。
汉王自从长安遭刺之后,似乎对军队的行兵布阵失去了兴趣,并且在寻觅到李介甫、李祈福之后,也基本放弃了对战士训练方面的管理,但在代谷少年军成立之后,汉王唯一的一个训诫就是向他们灌输了游击的概念,其实也不是汉王的首创,很多土匪性质的武装基本都采用这种方法,索英这些人不屑于这种打法,但杜继、张珩这样的少年在汉王的教诲下,自然而然的接纳吸收下来。
独孤德一天之中屡次想同他们做一决战,但四次都没成功。两个少年将军领着几千人马多次的杀伤了洛浑的人马,又每次一触即遁,让独孤德颇有老虎咬刺猬的感觉。
不过独孤德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眼见对方这样战法虽不太光明,但非常有效之后。居然现学现卖,同样将手中的私军进行拆分,一部分将八百兵马集中行动,返回邺都去传递消息,剩下的人马,按照柔然二,私兵一的比例,分散成多支小股部队,以自己的一千三百兵马为圆心,分散出击,同样是一战即返,和杜继他们对打起游击来。
这么一来,虽说杜继张珩损失不大,但阻断邮路的成果算是彻底丧失了。两个小家伙在四天后才焦头烂额的碰面了,二人相见,均相顾而笑。对方的形象实在不是狼狈可以形容的,短短四天的光景,二人身上都挂了彩。
“独孤德这老家伙,果然难缠,居然学的有模有样!”张珩用一块棉布粘着汉王酒,对着铜镜咝咝的擦着自己脸上的伤口。随口接着说道:”杜继,你的人马损失多少?”
“损失了三百人,你这边呢?”
“差不多吧。”其实他损失了四百二十多人,因为他曾经和独孤德的中军碰上过,结果撤退的途中碰上了正回收的一只偏军,险险被围上。但他不愿意在属下面前被杜继压过头,”要说起来,还是卫军更难打,柔然的那些笨蛋,连起码的本事都没有,全靠不要命,要是没有那些卫军捣乱,我这边会损失的少好多啊。”说完,将棉布抛给杜继,顺手将铜镜和酒囊也一起递了过去。
杜继最重的伤在左胸口,他解开胸甲,同样用沾了浓酒的棉布擦着伤口。抬头看看平城的方向。
“我们把这独孤德缠住也好!平城那边也许会轻松一些。”
“现在我们应该放他们回邺都,既然老王爷带这点兵马出平城,肯定是和宝太子他们闹翻了,邮路既然恢复了,不如我们让开一条归家的路给他们!”
“如果你是独孤德,你也不会现在就回去的,闹翻了是一方面,擅离战事是又一回事。不如我们引着他们往邺都方向去,正好试探一下他的意思,如果他不跟着咱们,咱们就只好再跟他周旋一阵子了。只判河东公那边的战事顺利,我们这边,如能拖住范阳王,正好可以让那个金刀世子和他见上一面。”杜继重新戴上胸铠。
“好吧杜继,就照你说的办!咱们三日后,此地向东南四十里见,到那个时候,咱们再比比,看谁的成绩更大。”说完张珩领着人马逐渐消失在密林之中。
杜继则命令自己的士兵生火造饭,待饭半熟时,忽然令士兵们捞出一部分赶紧吃掉。随后领着他们埋伏在了左近,他希望能通过这个方法引来一部分上当的卫军,然而直到釜中的谷都变成了焦炭,也不见任何动静。
杜继心不甘情不愿的爬起来,和身边的士兵一起揉着疼痛翻搅的胃部苦笑起来。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啊!'这是大家共同的想法。
第66章行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