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为文武全才的独孤氏贵族来说,每人的成年礼,便是由父兄赠送一把金刀,之后就在刀上,蚀刻出相应的徽证。
金刀一面是独孤德的得意诗句,另一面则刻有'文正武穆'四个字。'文正、武穆'分别是文臣、武将死后所能获得的最高谥号,刻在刀上的诗和词,完全可以看成是文武全才的独孤德,对自己的一种激励和提醒。
门外的来人曼声念出金刀上的诗句,显然和独孤家有很大的关系,是敌是友?独孤超夫妇一时间难以决定下来。
门外的来客等候半晌后,忽然轻笑一声。
“世人皆知独孤家英雄迭出,难不成?偏偏公子就做不得豪杰吗?”
“紫霞!你我夫妻,落魄如此境地,难不成?连心气也落魄了吗?怕什么?开门!”对方如果是敌人,自然不会用激将之法。独孤超判断对方不会对自己太为难的,所以才故意弄出慷慨激昂的姿态来。
“果然是人中龙凤,居此陋茅,仍不失气概!不愧是鲜卑黄金家族的公子。”来人进来后就是一阵热捧,却也道明了一些事实,那就是'您二位莫慌,也莫狂,我只是受人之托来寻你们的,并不是你们独孤家的臣下。'
“先生尊姓?”独孤超偷眼观瞧门外的情景,原来房内这个人只带了两名随从,此刻那两名随从伫立夜色之中,隐约还有数匹健马。
“在下姓陆,叫我阿陆就行。不知公子可否将金刀一示?”说完潇洒俊朗的陆先生将双手一背,意思就是,'我只是验证金刀,如有不妥,你们可以即刻杀了我。'
“果然是好诗才!慷慨不失温柔,好诗好诗!”当看到金刀另一面时,陆先生轻声一笑:”赵王的心思果然奇巧玲珑,金刀双面刻字,王爷却只说一半,显见的把别人看低了!也罢!公子,不知可有胆量随吾东进寻亲?”
“天地虽大!英雄却可以处处为家。世上那有独孤超不敢去的地方?”
“好气魄,好话语!不错!不错!天地大,英雄处处为家!”来人反复念着这两句,方久才一摆手,”不知夫人可能驭马?”
“我与我家世子并一骑。”呼延紫霞一旁连忙接过话语,此时陆先生一见呼延尚着小衣,连忙垂首退出门外,为他们整理鞍具去了。
夜色之中,石老头起夜,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匹急奔的声音,是天王的令使出城吗?老石头翻身又睡了。只是第二天,街面上风传,乞丐夫妇失踪了,房间里的东西全没动,大家各自领回了东西,老石头也领回了自家的腊肉,之后事情仿佛就平息了,淡忘了。唯有乞丐家的火炕,被大家学了去,也让大家在寒冷的冬夜里,不在受罪。得到了益处,大家相顾感叹,'原来这乞丐也的确有能人之处啊!'
独孤超不会骑马,但紫霞会,而且骑的很好,一男一女并骑一匹马,不是什么希罕事情,通常女子是要横坐前面的,只不过紫霞骑坐马上,当然在当时的北方也不算什么大事,所以精明如陆先生也没有看出来金刀世子原来不会骑马的。
好在连续坐了十天马之后,傻子也能摸出点儿门道了,像今天紫霞就已经开始横坐了。唯独一点不太好的是,可怜的独孤超的屁股已经往外渗血了,但为了完成大计,他根本不在乎,也没觉得多痛。
“独孤公子,前面便是汉王府的蒲板城了,到了蒲板,我们找家客栈好好休息,再吃顿好的,尤其是汉王酒蜜浆,简直是人间美味,也只有汉府境内的味道才最正宗。”陆先生是个细心的人,他看出来独孤超的学问较差,但也没起疑心,毕竟失散多年,少年人能活下来已经不容易了。又发觉这个世子对口舌之欲来得更感兴趣,所以到一个地方,自然先介绍一下当地的美味。
“队了,陆先生!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是因为付如海召见过我吗?”
“哈哈哈,公子太小瞧陆某了,尊夫人所出之呼延家多少还不算难打听,然后一路寻访而来,直到长安。付如海召见公子,也只不过替我们剩下在长安的时间而已。”
“就是说先生已经知道我们在长安了?怎么知道的?”呼延紫霞忽然开口询问。
陆先生一愣,心说这可奇怪了,我们怎么打听的自然有我们的法子,关你个什么事?转念一想,原来是他们想探听一下公主在北朝各地的眼线分布吧?
所以说,聪明人上的当通常是很简单的骗局,人家是担心自己换人的马脚,陆先生却担心间谍网络被破坏,反倒更确信眼前的夫妻就是范阳王世子了。
“夫人,我们一路上只是寻找乞讨者的行踪,发觉大多数人都是直奔长安而来,是故才先到长安的。”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均放下心来,之后就沉浸在蒲板城的美食之中了。
“公主!金刀世子找到了!”
此刻清河她们已经又回到了晋阳,转了一个大圈,虽说近乎于浪费钱粮,但用兵谨慎总比大意失荆州强。所以汉王又赏了一大堆的东西。汉府军事方略的制定,其实全出自李介甫之手,只不过李介甫现在外方,所以金帐合议每日都召开,研究如何补充完善李介甫留下的方略。
清韵向她禀告时,金帐会议刚刚处于休息空隙。
“哦!陆天机倒真有些本事!现在何处?”
“老奴已经安置在栀园内东暖阁,陆先生正在相陪。”
“快,清叔,领我前去看看!”
当主仆二人赶到东暖阁时,陆天机同自己的两名弟子,正坐在暖阁外的间厅品茶,望见她们两个进来,连忙起身。
“草民参见公主千岁,见过清韵公公。”
“陆先生不必多礼,来人现在何处?”
“世子及夫人正在阁内休息,公主随草民来。”说完,陆天机引她绕到雕花彩格上的一处悬幢旁,伸手撩开幛幔,正好可以看清屋内房床里面的情形。
房内夫妇二人相拥而卧,缠绵情景让她不禁脸上一红,然而看清二人面容后,清河公主却脸色大变。回首冷冷扫了一眼清韵和陆天机。
“陆先生,敢请外面说话!”
待五个人出到门外,清河公主仰首望天,沉吟半晌后,开口讯问陆天机。
“陆先生,本公想请教一下,屋内二人,可否验明正身?”
陆天机从容的气度立刻变得有些气急败坏了,清韵也是露出了尴尬的表情。陆天机抗声回道。
“天机尝闻,圣主开明,定用人不相疑,公主此言,若只试探之手段,未免有令草民有折辱殿下的嫌疑。请从此辞!若公主疑虑天机偷梁换柱,天机固请公主赐白刃,解腹剖肝胆,以明心志!”说完话,陆天机居然撕开了胸前的衣襟,双目紧闭。见师傅如此,另外两名徒弟也有样学样,一个表情和动作。
'得!陆先生急了,我的公主诶!说话咱怎么能这么说呢?'清韵一旁心里干着急,一时间没什么好法子。
吴清荟一看僵持成这样,心中却莫明的一种感动。士人慕名,敢以生命为代价,这样有性格的人,通常会让人感动的。
“陆先生教诲之深,笃行好似凤鸟之惜羽,小女子感沛五内,刚刚小女子即看轻了先生,亦看轻了自身,望先生原谅则个,小女子一拜请罪!”
陆天机眼见千金之躯的公主殿下居然向自己盈盈下拜,心中立时一片空白,随即生出了两个念头:1。这个公主的确大异常人,的确是每名士人都渴求的那种明主。2。这个公主的学问大成问题,说话表达的意思倒对,但用词全错,看来以后有时间的话,要好好教教她喽。
只是陆天机刚才的话略略满了些,如今公主给的台阶又有点大,立刻间还真不好一步迈下去。于是中间垫托的角色又轮到了一旁的清韵,老家伙连忙上前一步扶起公主,一面又不迭声的念叨:”啊呀!好了!好了!大家现在主明臣直,正是大业将兴之兆,公主、陆先生大家还是进屋说话吧。”
对于这个插曲,清韵心中倒想的很别致'这个公主是冒牌货,怕的就是被曾经的熟人认出来,独孤家的人在秦宫曾经出入频繁,这个金刀世子如今的年龄应该是二十岁左右,当年未必没有和那时的平原公碰过面,挑明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不可想象的,不过还好,如今清河公主可是不一样了,汉王公开的说过和公主是旧相识,虽说有些匪夷所思,但多少巩固了清韵她们的信心,一旦这个世子不识相的话,哼哼!只好叫人一刀结果了事,当然,陆天机等人也要有所安排才是,唔!陆先生的事情怎么安排才好呢?难办!难办啊!'
不说清韵这边胡思乱想的动杀机,这边金刀世子独孤超已经起来整理好衣服了,刚才陆天机的声音大了些,自然将他们惊醒了,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陆天机曾在他喝的酒蜜浆中下了一些昏睡药物,只是他的身体和多数人毕竟不一样,结果这么快就醒过来了,陆天机见他如此,心中也不怀疑,人家鲜卑人黄金家族的子嗣,异于常人是可以理解的。
金刀世子之前听外面公主,公主的喊了这么多嗓子,正琢磨呢。来这以后,还真是什么人都见着了,偏偏就没见过一个公主!正准备要好好欣赏一下公主的风采呢。一看见陆天机引进来的清河公主,立马!目瞪口呆。
'这他妈的是公主吗?这不是那个骗子吴清荟嘛!本来以为乱世之中,自己都沦落为冒牌的乞丐小王爷了,吴清荟一个女孩子,还不早死翘翘了?谁能想到,人家现在可算是摇上了,居然连陆天机这样的厉害角色都是她的属下,按说这么短的时间,没可能啊?'脑子里面发癔症,脸上就显得有些猥琐不堪了。
好在清河公主早已经想开了一些细章,轻声开口道:”乱世他乡,相逢古人,喜!如今本公授命于汉王执掌雄兵,如陆先生般谋策开国之士汇于麾下,探访世子终有所收获,天幸故人风采依旧,喜甚!天佐二年秋诸王会猎于大河之阴,曾与世子一面,不知世子可还记得?”
独孤超仍然有点发呆,对面公主的话饱含着威胁的意思,这他听出来了,原本还存着一丝丝侥幸,面前的人不过是长的像而已,但公主主动说起他压根就没参与的事情,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却主动使他世子的身份得到了认可,那么他也就确定下来,眼前的清河公主就是那个小骗子吴清荟。这样的反差,让本来冰雪聪明的他一时间无法适应。
清韵眼见要坏事,公主本身是冒牌的,万一这个世子开口说破的话,大事不妙了!于是清韵正准备退出房间,叫出几名军卒,将房内除公主以外的所有人全部斩杀。还好!在清韵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的时候,我们还算是聪明的金刀世子独孤超突然跪倒在地。
“飘零孽臣独孤超,参见公主,公主不念前嫌,援手寻超,超万死不能谢,愿公主花容永驻,青春长盛。”他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汇了,只好临时想起什么说什么了。
我们的陆天机陆先生,已经都听傻了!这现如今的金枝玉叶都是什么水平啊?公主一界女流,说点没水平的话也还说的过去,可这个世子,那可是生在贵胄之家的富贵人啊!怎么更像是个登徒子啊?
“禀告汉王殿下,清河公主请求金帐合议暂停,说是有要事同殿下相商!”
“哦?那好吧,请公主入环碧轩一叙。”
环碧轩其实是建筑在一片湖心中的亭子,四个方向各有一条九曲回廊通向岸边,当仆人们站在曲廊中间的位置时,是听不到亭内中人相互交谈声音的,又因为回廊不挡视线,仆从人等可以凭借手势而判断老爷是否召唤自己,这样的设置通常是富贵人家用作密谈的设施之一。
亭子中还有一台中空的石桌,可以点火生炭来取暖。另外也叫清河公主及范阳王世子同时长了点见识的,是一名哑人席地坐在亭子中的角落里,这名哑者,是史官的笔奴。在这个时代,上位者的一言一行都要记入历史的,而部分在发生时属于极度机密的文件、对话、以及行为,为了保证日后真实的记录,通常会由史官自战奴之中挑选一些会书写的人,将舌头拔去,便成为了随时记录高度机密的笔奴。
笔奴记载完毕的书面材料,被即时封闭在一方匣子里,锁入密室之中,待到三世之后,再由时任的史官开启封条详研之后,录入正史之中。而笔奴则隔一段固定的时间,或者视情形由主人赐死。说起来很血腥,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正是这些悲惨又诚实的笔奴们,让历史完整的保留下来。我们在感谢司马迁等人的同时,是否也应该对这些默默无闻的笔奴,表达一下敬意呢?
独孤占没想到吴清荟这个时候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当然更没想到,他们三个难兄难弟居然在这个场面下见了面。
三个人摒退左右随从,面面相觑的坐在敞轩之中,谁也没办法找到打破困局的话头,他们之间本身就没什么深的交情,只是在来之前相聚过一段不长的日子,但人人都有心事,所以交流也是很少的,这样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清河屡屡做出对独孤超不利的事情来。
清河看了看两个男人,心中惊叹独孤超的脸庞线条的确有些独孤家的印记,也怪不得这家伙真敢冒充人家得的便宜儿子。理论来讲,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们三个是最亲的人,今后的路三个人自然要相互帮衬了。
汉王独孤占却暗自叹息,要一副别人的皮囊有什么用?我宁愿要做回以前的我,无论是怎样的结局,也好过现在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独孤占还是本我了。
独孤超却满心欢喜,两个伙伴混的还真叫开,有了这两个家伙来做担保,自己完全可以安安心心的当一个便宜小王爷了,嘿嘿嘿不错,真真的不错啊!
三人各自想着心事,就这么默默的相座相望,知道清河公主主动打破了寂静。
“咱们三个能聚到一起真不容易啊!大家凭借各自的本事能在这个乱世活着见上一面,应该干一杯,来咱们先喝了这杯酒。”
“妈的,那帮子老家伙简直连畜牲都不如,老子要去看贵妃醉酒,却被发到了这个鸟地方,什么科学,我呸!”放下酒杯,汉王突然极度野蛮的骂了起来。
“是啊!”独孤超赶紧接过话茬跟着骂?现在另外两个人的地位可不一般,万一自己不合他们的意,一句话就把他给抛弃了。”本来老子练过两天唐手,还想着考证切磋一下呢!这帮子老帮菜,真他妈的!”
清河公主听着两个大男人高声的叫骂,却看到那名笔奴停笔不动,脸上明显出现迷茫的神情,想来刚才那些话,并没有被记入历史之中。于是轻轻一笑。
“现在你我三人,是敌是友还很难说的很啊!朝廷那里正在磨刀太行,随时准备同汉王的大军开战,世子的父王兴许现在正给皇上出谋划策,如何攻入晋阳城呢!”
“什么!这从和说起,从和说起!汉王,小弟敢对天发誓,永世不与你为敌。”
“我相信你们的,毕竟你我三人,能在这个乱世中活着坐到一起,本身就是奇迹。但愿我们三人通力合作,携手改变历史。”说道此,汉王端起炉火上的热酒,仰首而干,”据眼线传递过来的消息,当年那个罗士诚又出现了,想来他念念不忘的是殉秦的赫天到。崔宏昨天上奏本王,说要防备朝廷那里兵出代谷,提醒本王小心,还说一旦兵出代谷的话,必然是独孤德领兵。本王正发愁此事的时候,可巧是你适时出现了,不由得你们不相信运气。可以说解北方平城危及的大任,正好寄在世子的身上了。”
三人会谈结束后,他们特意看了看笔奴的记载,尽管书面记载没出现不该有的东西,但三人投票之后,仍以二比一的结果,决定了可怜的笔奴生死。残忍吗?也许吧,但为了自己的命运,为了更加辉煌的理由,杀人也许并不是什么难决定的事情,不是吗?这就是历史,这也是命运!
之后,三人一致同意将笔奴的家眷开籍,摆脱掉战奴的身份后,他们可以从政府那里领用全套的农具,开垦耕种,在上缴完税金之后,养家糊口就不成什么问题了。而且还得到汉王的亲口许诺,家中幼子成人之后,若有机会,一定出仕,当官为将任凭选择,从这点来看,笔奴也算幸运的。
第62章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