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会议室里面,驻沪日军陆军特务部总务补佐花野吉平和早水亲重,班长三木亮孝,经济补佐冈崎嘉平太等人互相交换反战观点,苹如只是坐在那里认真听着,有时候支着下巴想些什么。
徐耀华考虑到苹如从前很少接触反战派,只是隐约知道反战派是在帮助中国,对反战问题大多不太懂,所以他把苹如送过来旁听会议之前,就跟花野吉平打过招呼,前期让她多听,过些日子再让她发表看法。
因此花野吉平等人也没有提问苹如。
散会后,花野吉平叫苹如跟他一起出去走走。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好问苹如,现下他试着问了问苹如对于中日这场战争的看法。
苹如默了默:“军国主义的海外扩张,对大众的利益几乎是没有照顾到的,更多的是考虑大资本企业的利益。而海外扩张的战果,也根本不足以弥补战争对国内带来的损害。就拿上海的战事来说,中日双方可谓是两败俱伤,只那么两三个月,两国数以万计的战士都死在了战场上。当两国的国民看到报纸上志愿者打开军用包裹的照片,听到播音机里播放战役死亡人数,收到政府或是组织发出的家属死亡密函时,该是怎么样的心情?此刻,我想很多人正感同身受。”
花野吉平第一次听到这个多次旁听会议却不发表言论的女子说自己的看法,也是第一次看到她有如此哀伤的神色,打破了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花野吉平心怀期待与好奇,看着苹如的眉眼,还有她不笑即显的梨涡:“你倒是不只看到了自己国家的苦难,也看到了对战国的损失。你不只是一个爱国者,更是一个和平主义者。”
苹如抿唇,那梨涡更深了:“和平主义者?我觉得我不是。相对而言,我支持列宁的观点,也就是说我支持和平解决国际争端的一切尝试,但是国内需要革命就一定不能轻易放弃。”
她是个有待挖掘的宝藏。
没有人知道她的脑袋里有多少稀有珍藏。
花野吉平怔然良久,方道:“嗯,很有想法。那你是共产主义者咯?”
苹如缓缓摇头:“不是的,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想要为正在受侵略的祖国尽一份力的女青年。目前,我还没有做过什么实际的,有用的。”
她的语气里,有对自己无能的失望。
话题太过沉重,眼前的女孩子也太过感性。
没谈话之前,她该是笑着的。
花野吉平有了负罪感。
他扶了扶眼镜儿:“早就听你舅舅说,你们一家人都很爱国。”
苹如自嘲地笑:“烂土豆子,不经夸的。”
花野吉平有意岔开话题:“中国的语言,就是有意思。”
谈到中国语言,苹如突然想起了汉勋给她寄回来的一首英文爱情诗,他把那首英文诗用好几种形式翻译加工出来了。每一个版本里,都是他对她的用心。
只是想想心头就甜丝丝的,苹如不自觉地嘴角上扬:“说句自恋的话,我也这么觉得,好多英文诗,光看英文翻译真不怎么样,但一经汉语的加工,赋予它多种风格,它就能有多少美感。比如什么白话文艺版,诗经版,离骚版,还有五言诗版,七言绝句版,各有各的欣赏点。”
花野吉平由衷地搭腔:“中国文化真是博大精深。我在满洲国大同学院待着的那几年,没事儿就去听学院的老师讲课。”
苹如忽然轻拍脑门儿:“哎呀,都怪我,刚刚还在谈正事儿呢,我几句话就给带偏了。咱们言归正传吧,不能浪费你太多时间。”
花野吉平捉下苹如脑门儿上的手,笑着:“不是你,是我故意带偏的。我想听你说话,什么都行,不须是反战话题。”
他说他想听她说话。
也是,毕竟她沉默了很多天。
是舅舅让她少说话,以免说错话。
有组织有派别的人都敏感得很,稍有不慎就会被怀疑。
可是太小心翼翼的话,给人一种藏着掖着的感觉。
也不太好吧。
没经验的苹如暗暗想着。
见苹如半天不说话,花野吉平补充道:“有关反战的内容,可以留在会议上再说嘛。我看你每次被你舅舅送过来开会,都是很认真在听,却不多说一句话。散会了倒是挺能说的。”
苹如撇撇嘴:“我是新来的,没有什么背景,而且什么都不懂。哪敢多说话,惹人笑话啊。”
花野吉平不以为然,鼓励苹如:“你舅舅不就是你的背景吗?你方才的想法不是也很有道理吗?”
苹如凝眉:“我都不知道我舅舅到底做什么。他反战,却又不跟我们一起。多奇怪呀。”
“你知道他反战不就成了吗?大佬不跟我们在一起也很正常呐。”
“大佬?你才是大佬。”苹如扯扯花野吉平的袖子,“让我傍吧。”
花野吉平佯作犹疑,余光瞥见苹如眼里的期待,他转而将目光流连在苹如眉眼之间:“那,我每一次开会,希望你这个小布丁都能出现。”
苹如实事求是地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只能说尽量。因为我要应付学校,还要服从父亲母亲的管教,恐怕做不到每一次都去。”
“听你舅舅说,你在学业上并没有压力,还跳级。直接找人代你上课不就成了吗?”
苹如微微一笑:“这个主意好。”
花野吉平呲笑:“好什么好,活生生地把一个乖学生给带坏了。”
“乖什么啊,我最近正想着怎样腾出时间参与会议呢。”
苹如俏皮地轻闭左眼,一瞬睁开,笑言:“多谢了。”
“不用谢。以后有事情都可以来找我。”花野吉平递了电话号码给苹如。
苹如笑着接了,他又问:“我有事情也可以找你吧。”
“当然可以啊。”
“那我怎么联系你呢?通过你舅舅吗?会不会太麻烦?”
苹如一样也给了花野吉平电话号码,顺带提醒了一句:“但是,如果接电话的是我家里人,你不能跟我家里人自报家门,只能说名字。因为我参加你们的会议,是背着家里的。我怕他们会担心我。”
“现在准备回家吗?”
“嗯。”
“我送你吧。”
“下次吧。今天,我想一个人走走。”
跟花野吉平分手后,苹如一个人走在虹口街道,心事重重。
花野、早水和三木他们本身就在特务机关任职,自然能够互相交换情报,交流反战观点。
可是她只是一个由舅舅庇护进入到上海反战小团体的中国人,除了能听懂日语会说日语,她有太多欠缺。
所以在这个反战小团体里面,她只会一味地摄取,没有任何贡献。
马路左侧塔架上的大报钟播报两点整了。
天呐,又要迟到了。
半个小时,半个小时拦一辆黄包车赶到学校应该没问题吧。
很多东西,你不需要的时候老在你身边晃荡,需要了偏偏又没个踪影。
好想有一辆自己的车。
就在苹如决定脱了高跟鞋跑的时候,早水亲重的车子在她身边停下了,他打下玻璃窗,开了副驾驶那边的门:“苹如,上来吧。”
“谢谢早水。”苹如坐了进去,早水亲重侧身,一伸手帮她关了车门:“目的地?”
“法政学院。”
“好。”
他语言简洁,动作也利索,苹如不自觉地受他影响。
一路上好像也没什么话,就到学校门口了。
下了车,苹如忍不住回头,再次含笑道谢:“谢谢早水。”
早水亲重回笑点头,驱车而去。
苹如跑到教学楼下的时候,铃声已经响了。
就那么几分钟,都不肯给她。
苹如到了教室门口,从窗户上的小玻璃看见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她想偷偷推门进去,结果老师就转过身,面对学生们开讲了。
现在老师还没发现人少,等会儿一提问,可就露馅儿了。
前门不行,苹如又跑到后门,后一排的男同学看到苹如,看着苹如指了指前门。
苹如会意地到了前门,老师课前回顾提问问题,正是后排的男同学举了手,老师顺着过道走了下去,苹如才有机会回到了座位。
路过嵇希宗座位的时候,嵇希宗还伸腿拌了她一下:“又迟到。”
放学后嵇希宗载苹如回家,车上问苹如去做什么,苹如只是喏喏地说她去找工作了,她想要有一辆车。
嵇希宗直接就给戳穿了:“我看,你是想有一辆车,好在学校跟日本特务机关奔波吧。”
“你监视我。”苹如瞪他。
“我一直在学校好吗?”嵇希宗否认,“你宁愿加入日本反战组织,也不愿意加入我们吗?你好好想一想,你所在的日本反战派,他们一直周旋的目标是什么?”
“反对战争,寻求和平。”每一次开会几乎都是围绕这个主题。
嵇希宗长舒一口气:“寻求和平,不是说单方面的事情,是中日双方的事情。现在日本和中国已经开战了,要和平,势必得有一场又一场的谈判。也就是说,除了打败日本,也许日本反战派作为媒介,把中国和日本联系起来,或许会和平的可能。”
半晌无话,是苹如在思考他的话,过了会儿,她道:“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我们的人。”
第34章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