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
乔石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沈府的阶下囚。
三年前,乔石兰随重伤的哥哥来到了扬州沈家,自卖自身,成为沈家众多女婢中的一人。哥哥自小谨慎,等闲人轻易入不得他心,乔石兰以为哥哥又像以前那样成为大户人家的打手,惹得一身债务后又过回以往那般颠沛流离的生活。
没想到在沈府却一待三年。
沈家是大户人家,规矩颇多,乔石兰感激沈家老爷对自己哥哥的器重,她自小伶俐聪明,很多事情一点就通,是以慢慢从最低等的洒扫丫鬟提了上来,成为沈衍外院里一名二等丫头。唯一让她心又不安的是,哥哥不像以往那般疼爱她了,甚至不让她进他的房间。
沈家出事之后,她在第一时间被彻底看管了起来,无人问话,也没有人告诉她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自己直觉地感到,这回没有人来救自己了。
漆黑的夜空中,连星星都不见,乔石兰摸摸身上数天都没有换过的衣服,一股被彻底遗弃的感觉由心底深处缓缓升腾,自从被父母抛弃之后,她第一次感到天地之间是多么的孤寂和苍凉,隐藏在内心里的脆弱在这数天的寂静中终于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凄凉而压抑的哭声在夜空中回荡,许多细节在乔石兰的脑海中闪现,往日刻意被忘记的痛苦记忆在这个十三岁的少女心中又逐渐清晰起来。但是,却再也没有人愿意理她了。
“咔,”门栓被轻轻打开,漆黑的夜空下,乔石兰猛地停止了哭泣,迷茫的眼睛里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哥哥!”随即她又自觉捂住嘴,小声说:“哥哥,你是来接我的吗?”
黑色的人影在微弱的夜光中闪现,那人影眼睛里露出复杂的神色,银光乍现,乔石兰的身影为不可见地晃动一下,应声而倒,那人影轻轻将乔石兰摆在院中最显眼的地方,而后隐匿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顾长风隐匿住身形,让部下赶紧带乔石兰下去救治,自己则紧追黑色人影而去。虽然借黑色人影不备,让乔石兰躲开了致命一击,若不赶紧救治,仍然难逃一死。心里不禁暗暗佩服沈衍,小小一计就让对方露出破绽,此次定然能找到陷害沈家的关键人物。
只见那黑色人影身手矫健,十分警惕,在扬州城饶了好几圈才在一栋普通民居落脚,这里地势繁复,是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鱼龙混杂,很难留心到。那黑色人影潜入院中,轻轻叩门,一个小厮样的人将他迎进去。顾长风见那门前地势开阔,没有什么遮挡物,周围更是暗哨林立,只是他艺高人胆大,趁人不备,隐入內房檐下。
那黑色人影已经拉下面巾,正是跳出来针对沈家的乔三。他身形高大,面上更是不露一丝表情的严峻神色,与平日里那副义薄云天,痞气十足的样子迥然不同。乔三对那小厮比了个已解决的手势,小厮才对房间里的人轻语了几句,然后乔三才躬身告退。
顾长风对这个神秘之人更加好奇,能放下身段藏在这么个地方的,那人无疑是个聪明人,只把乔三竖出来,就能带动扬州的势力针对沈家,逼走沈家家主,即使是京城的贵族,怎会无缘无故地来到扬州这个小地方呢?
顾长风在屋檐下吊了半个时辰,那小厮已经在偏房睡着了,他才凌然跃到小厮的屋子,打量起正房的情景来。
只见屋里一对男女仿佛才云收雨歇,正要安枕,顾长风暗笑这神秘人竟是个金屋藏娇的主,只是那女子原是扬州有名的大家,妖媚异常却故作正经,只卖艺不卖身,才情又好,故引得众人趋之若鹜,她却表面上自命风骨不凡,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暗地里却嫌弃这些人无甚权势,非名门望族。
将那男子的样貌跃然纸上,顾长风想到沈衍吩咐不可打草惊蛇,便悄悄离去。
夜半归来,顾长风将一切告知沈衍,说到那女子,沈衍奇道:“难道是那凌香碎玉的大家秋千慵吗?”
顾长风暗道这种丑事还是不要污染了沈衍的耳朵,没想到沈衍倒是知之甚详,一时间只能微微点头。沈衍却是听管家提起的,话说这秋千慵少时潦倒,她父母将她卖到青楼,就不知所踪,当年只有五岁的她在老鸨的教导下伶俐非常,七岁时老鸨念她纯良,将她托付给当年有名的宋大家教导琴艺,在庵堂中长大,十三岁时一曲名动扬州,力压扬州花魁秦仙儿,成为当之无愧的大家。
当时梅家为了向沈父示好,就在席间将秋千慵请来,强迫买下她的初夜送给沈父,沈父怜她琴艺非凡,就放过了她,秋千慵却说钱货两讫不是沈父也会是别人,竟是想把沈父当做靠山,好一阵纠缠。
与一个千娇百媚又技艺非凡的女子牵连到一起,与别人而言也许会乐在其中,而沈父是扬州有名的痴情男人,当初更是为了红颜而资源放弃继承权,却是苦不堪言。管家冒着风险将此事告知沈衍,不仅希望帮助沈父脱离苦海,也希望沈衍能引以为戒,故而沈衍印象深刻。
本以为秋千慵已经销声匿迹,此刻竟然被沈家的对头金屋藏娇,那个男人究竟是谁的人呢?沈衍已经让人将画像传递出去,希望能有所回应,不然就要等到沈父回来了。
不过通过今夜的事也可以断定,乔三与神秘人也不敢确定一举将沈家打倒,不然沈衍才刚刚放出消息将乔石兰移送官府,乔三竟然冒险前来企图杀死相依多年的妹妹乔石兰,自然是以为沈衍已经知道了什么。
沈家门下生意众多,明面上除了酒楼、珠宝、药材、绸缎等,暗地里更是控制了扬州的私盐和航运。以乔三的能量,顶多克扣漕帮民工的饷银,导致漕帮哗变,反戈一击。至于所谓私盐的证据,更是无稽之谈,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这么轻易地付诸他手。
唯有一样,南方税赋沉重,税银庞大,尤其东南一带,更是国库重器,以往都是水路、陆路并行,唯独今年雨水众多,陆路泥泞难行,朝廷国库空虚,急需这笔财富填充,以此二皇子门下建议不如全走水路,早日到达国库,也少一分疑虑,没料到,刚到扬州地面,就已经被劫。
据说劫税银的是有名的江湖大盗组织罗营府,而帮凶就是沈家!
若是没有强大的漕运势力,怎么可能在一夕之间,让整个船队销声匿迹。乔三更是揭发说是沈父命令他们将税船从扬州运到泰州,而后将漕运的民工全部灭口,唯有他假死才险险留得一条性命!
税银被劫事关重大,整个扬州都承担不起责任。沈家更是被重兵看管,门下生意被抢占一空,网罗的人才更是四散奔走,与沈家交好的官员皆闭门谢客。好在沈父运筹帷幄,早早往外递了消息,好歹保住了沈家的命脉。
即使抛开沈家,这么大笔财富无论被哪方抢占,都是巨大的助力,若是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节骨眼上输了,那沈父所属一派就再也没有荣登大宝的机会。唯有下死力追查,不到最后誓不摆休才能维持最后的机会。
为了配合调查,沈父敏锐地发现,税银也许根本就没有到过扬州,在泰州就已经被劫了,又或者这税银根本就没有走水运!
有了这条线索,沈父一方面曝露出沈家积弱的局面,向京城求援,另一方面将暗地里的势力全部派出去大面积撒网,毕竟这么大笔银钱,即使落在水里也要听声响啊,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至于罗营府,应该已经被朝廷洗劫一空了。
好在佛门盛典,沈家有了喘息的机会,只是时间太短,沈衍只能这样一点一点引出幕后之人,希望能借此有所突破。
第二日,沈衍早早起来,按部就班地练完一套掌法。今日是佛门盛典的重头戏,法行高洁,戒德崇高的无丘将在隆重的依仗中,将佛的崇厚和帝王的福泽接连,普降人世,与民同乐。
整个法华寺笼罩在盛典的辉煌中,附近的僧人齐聚,庄严肃穆,扬州城中的百姓更是早早就在寺院外等候,恭敬礼佛。
无丘身着玄巫袈裟,手拿九环星罗锡杖,纯白的锦袍上朵朵梵语佛法,在初阳的凝辉下恍若仙人,袈裟上辍满了珐琅琉璃等佛门圣物,他面色庄重,眼神淡漠,恍若九天外的神祇。
沈衍慎重见礼,无丘只是微微点头,旁边定国公周昀武却对着沈衍深深拜了下去,口中不忘称道:“拜谢沈公子救命之恩。”此刻正是恭迎仪式快要开始的时候,大殿外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周昀武深深一拜,立刻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沈衍哪能让他真拜下去,慌忙避开,深施一礼将周昀武扶起来。没想到周昀武非但未起,反而真的拜了下去,叩谢沈衍救命之恩。
沈衍不得不跪下扶他,心里暗骂周昀武老狐狸。堂堂镇国将军、帝王心腹,此次更是钦差大臣,本人还位列国公之位,周昀武在佛门盛典对一个毛头孩子下跪,不但让众人为之哗然,更是不可思议,男儿膝下有黄金,定国公更是杀伐果决的镇国将军,这样的人跪天跪地跪天子,沈衍何德何能,竟然让帝国大臣对他下跪?
如此一来,不但让此事成为扬州的重弹新闻,激发了人们的好奇心,更是坐实了定国公为国尽忠,定国公世子为父尽孝的传闻美谈,让事件的焦点快速从“弑父”转移到沈衍对定国公的救命之恩上,毕竟这救命之恩众人皆眼见为实,造假不得。
更重要的是,沈衍的家世必定被扬州的百姓分析透彻,原来是沈家大案中沈家的公子,他对定国公如此恩情,沈家之案是否要翻过去了?这就不能不说沈衍骂周昀武老狐狸了,堂堂国公对一个毛头孩子下跪,多大的恩情都还了,这样一来,谁来能说周昀武徇私呢?
沈衍救了他,他以一个布衣的方式叩谢恩情,而非选择庇佑沈家,丧失了尊严保住了定国公府的清廉名声,更何况周昀武是真的丧失了尊严吗?在这个崇尚名士的朝代,周昀武不但还了救命之恩,还赢得了帝王的好感,对于朝堂上争夺的几派而言,他更是不偏不倚,堂堂正正。这样一来,朝堂上下谁还不夸他一句清正廉明?
当真是一举数得,若不是事件中心,沈衍简直要对周昀武鼓掌了。
第七章幕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