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狐狸见沈衍面上惶恐难安,并未因他一拜而流露出任何骄纵或者平静的神色,似乎比他还要感恩戴德,甚至面上还有一丝丝疑惑的神色,仿佛奇怪他为何要这么拜一个毛头小子。绕是周昀武,心里也不舒服,他这辈子还从未这样拜过别人,给足了沈衍面子,这小子还想着占他便宜。
果然,扬州知府陈惟后面的梅家等家主本来还在窃喜定国公抽身而退,此刻见沈衍奇怪而疑惑不解的神色,恍然大悟。原来定国公爱惜羽毛,为了顾全颜面竟然弄了这么一出,为了让沈衍改口肯定是废了不少功夫吧,谁不知道沈家已经是破釜沉舟,为了抓住活命的稻草,指不定让定国公报答救命之恩付出多少代价呢!
周昀武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了,辛辛苦苦设的局,竟然被沈衍这小子轻轻一个表情就败落了,效果更是大打折扣,虽然能糊弄天下百姓,对这些权势名利场上摸爬滚打的老家伙来说,恐怕他此举已经是被打上精于谋算的标签了。
忙忙定住神色,周昀武一脸正色地在沈衍惶恐难安中站起来,正要开口,却见无丘淡漠的眼神扫过,心知不能太过分,否则无丘这个直肠子只怕要与他为难了,何况今天的正主乃是佛家,客随主便,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朗朗地恭颂圣旨,给予整个庆典无上荣耀。
盛大而欢嚣的庆典从此刻开始,执仗而行,无丘沉稳的步调中唯有对佛法的弘扬和沉迷,众生皆俯首,衣袂飘摇,无丘仿若九天外的菩萨,流光溢彩,相得益彰。那张颠倒众生的俊美容颜宛若天成,让人不敢直视,不敢玷污。
沈衍已经不能随在无丘身后,只能跟随他的脚步迤逦而行,带着对信仰的痴迷,对无丘魅力的痴迷而行。
长长的依仗队里已经自发加进来很多百姓,整个队伍冗长而有序,定国公也没料到无丘竟然有如此威势,仿佛此刻他就是佛门里的王。
绕行到了尾声,无丘要对隆德塔上供奉的镇国玉玺继续加持,沈衍心有余悸地跟随着来到隆德塔,果然,怀中的炙热又开始蠢蠢欲动,似乎越靠近塔尖反应就越炽烈。沈衍按住胸口,暗想如果将这琉璃簪放在塔尖会怎样,忍不住想靠近隆德塔,但此刻周围百姓还在祈福,人多眼杂,更何况守备森严,只能作罢。
楚荆南在人群中不断变幻位置,为了确定碧落还在沈衍身上,他不断用秘术感应,可惜华晏夫人已经将碧落中的能量透支,许多时日都无任何异状,上次就是感应到了碧落的存在才动了杀人的心思,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地错过了,这次他一定要把碧落拿回来。
缓缓地感应到碧落的位置,楚荆南已经消耗了不少功力,那念经的领首和尚对他的功法有所克制,但若错过此刻,怕是更难将碧落寻回,定下决心,楚荆南深吸口气,意图将沈衍抓住。
楚荆南暗想沈衍身怀碧落,必然无惧任何幻术圣法,唯有硬抢了。
不料沈衍一路靠近隆德塔,碧落的反应愈是炽烈,楚荆南更是没有动手的时机,清远见沈衍一路靠近无丘,忙将她拉住,低语道:“沈施主,无丘师叔正是要紧关头,不可打扰。”怕沈衍莽撞,左手微微施力,将沈衍按在身侧。
沈衍无法只能随他闭目不语,暗暗打量眼前金碧辉煌的佛塔,心里暗道可惜。忽然,无丘念了句佛号,宣告今天的祈福结束,十二门礼花突然绽放,无丘站在佛塔的二层,双手合十。
正在此时,楚荆南动如脱兔,恍若大鹏展翅,直朝沈衍而来,清远直觉眼前一花,沈衍已经不见了踪影。顾不得大叫,清远忙向前奔走,企图告知无丘,这场上唯有无丘的速度才可与此比拟。
沈衍正凝神观看隆德塔尖的圣物,没料转瞬之间已经身在半空,心里一急,碧落似有感应,忽然浅浅碧绿的光芒从沈衍怀中散出,缓缓渡向隆德塔尖,片刻即至,那塔尖却突然光芒大盛,斜斜地照向沈衍。
一望无际的碧空中忽然云朵齐聚,隐约的佛家气象慢慢弥漫开来,几抹流转的金光漫过佛塔,照亮了大半个天空,略微映射到地上。沈衍人在空中,金光流泻在她身上,那塔尖浅碧的光芒和金光交相辉映,以沈衍为焦点,往四周辐射开来。
众人皆以为是佛法显灵,菩萨亲至,纷纷跪下来叩拜那佛光。
无丘面色一凝,显然已经看到被劫持了沈衍,只是楚荆南速度太快,几个起落就已经消失在视线中,无丘顾不得解释这佛门吉兆,急追而去。只留下惊疑不定的定国公和眼尖的众人面面相觑。
别人不知道,定国公还不清楚那塔尖上有什么吗?那可是镇国玉玺,镇国玉玺都凝出光辉独独照在沈衍身上,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这小子竟是天命之子不成?
扬州知府陈惟和陈家俊父子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彼此更是瞪大了眼睛,扬州这是怎么了,频出异兆,陈惟更是擦了把冷汗,为自己的仕途担忧,辛苦了半辈子才爬到这个位置,难道因为沈家也要被牵连吗?想到身披“佛光”的沈衍,绕是老谋深算,陈惟心里更多的惊疑不定都化作了埋怨,“这沈家就不能消停点吗?”
眼尖的百姓亲眼看到那佛光从隆德塔尖射出,唯独射在沈衍身上,连抱着他的那个白发男子都没有一丝丝被照耀,彼此更是议论纷纷,众说纷纭,但都认为沈衍是福泽深厚之人,得保佛祖庇佑,又有人说,“那小公子怎么不见了?”
疾奔到山脚下的隐秘处,楚荆南把沈衍往地下一扔,就开始扒她衣服。身为女人,沈衍本能地开始反抗,嘴里更是忍不住急呼:“我是男的,你干什么!”
那人阴邪无比,面上十分不耐烦,白发更是顺滑无比,沈衍妄图抓住他的头发,却被他狠狠一击,立时动弹不得。那人将沈衍怀中的琉璃簪掏了出来,却冷冷一笑,似有悲戚。
沈衍惊疑不定,正要说话,楚荆南却转过身来:“你觊觎本门重宝,该当一死!”话音未落就猛地挥下一掌。
沈衍恨极了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没想到死到临头,心里却生出一种不甘,是的,不甘心如此屈辱地死去!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朝代,更多时候她是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待这个愚昧的世界,暗然生出与世隔绝的孤独感。
此刻却油然而生出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沈衍自认为是这个芥子世界的乱流,然而即使是异世孤魂,既然这个世界如此不认同我,我却偏偏要让它为之颤栗!佛语不是说吗?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也许打破这个世界就能回到现代,也许,站在这个世界的顶峰才有毁灭它的力量。
楚荆南苍白的脸色、妖娆的红唇,让沈衍想到了魔教的形象,“难道你就这样等死吗?”暗暗骂出这句话,沈衍在生死关头激发出超凡的力量,突破了楚荆南的钳制,挣脱了身体的束缚,拼尽全力往旁边一撞,虽然避开楚荆南致命一击,却把自己撞得颠三倒四,眼冒金星。
楚荆南冷冷一笑,看小丑般见沈衍灰头土脸,正要再次动手,无丘的声音终于适时响了起来:“阿弥陀佛。”
他一身风华逆风而来,圣洁的气息立时弥漫在这半幽闭的空间中,略带一抹急色,确认沈衍没有性命之忧,那微蹙的眉间才缓缓舒展开来,锡杖点地,清脆的铃音泠泠作响,清净的感觉让沈衍浮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楚荆南为了伪装身份,除了标志性的苍茫白发未做整理,今日更是一身朴素的便装,暗暗估量无丘的实力,沈衍的命倒是小事,碧落已经到手,未做任何辩解,楚荆南欺身上前,一上手便是必取人性命的狠毒招数。
虽然无丘长于深山,涉世未深,但他佛法精湛,此前更是与当时名流雅士相交,心怀坦荡,即使长入宫闱见识了深宫争斗,心思通达之余也只是一笑置之。此刻楚荆南不管不顾拼命冲杀的招数固然让他应接不暇,一时之间,也是难以脱身。
片刻之后,无丘见楚荆南仍然不知悔改,不禁念道:“佛门慈悲,普度众生,佛要度你,施主何必多做挣扎,弃恶从善,才是人间正道。”楚荆南呵呵冷笑,手下却愈发急促,俨然是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局面。
无丘见状,叹道:“金刚怒目,除恶亦是扬善!”将那九环星罗锡杖一荡,楚荆南身形微晃,竟是硬生生受了这一仗!
“和尚,这小子我已经放了,你还要怎样?”楚荆南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无丘的佛门禅法是他玄门秘法的克星,适才为了确定碧落的位置更是耗尽了大半功法,此刻拼尽内力,仍然身受重伤。
“阿弥陀佛,希望施主莫在从恶,以后更是不得再找我徒弟沈衍的麻烦。”双手合十,无丘不忍见沈衍被这等恶人缠上,希望能了结这段截杀。
“哼,我的事不用你这和尚管,”楚荆南心里一松,这小子算什么,反正正事已了,“不过,看在你和尚的面子,我就放过这小子了,怎么?还不让开!”状似凶恶地怒视着无丘,楚荆南抬脚欲走。
沈衍对无丘点点头,扶着石头站起来,刚刚全力一撞,虽然全是皮外伤,对于她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来说也是让她吃足了苦头。略站起来,都甚是吃力,尖锐的疼痛让她的脸色一白。无丘移步,让开挡住的路,楚荆南冷哼一声,抬步就走。
“等一下,”一个白衣少年从沈衍背后的石头中露出头来,一双晶亮的眼睛狡黠地打量着在场的三人,少年人特有的青春活力从这少年身上毫不保留地扩散出来,他半个身子吃力地从石头中挤出来,毫不在意白袍上蹭了一块又一块的灰尘,折扇“唰”地打开,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何事?”楚荆南皱起眉头,满身的肌肉霎时蓄力,紧绷的身体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般敏锐。
白衣少年见状一个转身就藏到无丘身后,委屈地控诉:“大师,他,他要打人!”无丘忙安慰他:“莫怕。”
楚荆南轻蔑地扫了眼乱叫的少年,扭头就走。
“站住,你走可以,该把这位大师徒弟的宝贝交出来吧?”装模作样地从无丘身后走出,白衣少年的表情义正辞严,“庄子曾云:彼窃钩者诛,你这恶贯满盈之人,大师放了你性命,你也要把别人的东西换回来吧?”
见无丘面有疑惑,白衣少年忙说:“大师,这坏人就是为了抢你徒弟的东西才把他掳来的,我都听到了。”怕无丘不信,更是连连保证。
楚荆南见机不好,硬声看向沈衍:“沈家小子,这簪子可是你的吗?”
“虽然不是我的,但也不是你的。”沈衍镇定回答。
“好,那你从何处得到?”楚荆南又问。
“从……”想到周文泫那晚的异状,沈衍略略犹豫,在场三人更是直视于她,淡然一笑:“从天意而得!”
“好一个从天意而得!”楚荆南怒极反笑,“这簪子乃是本门重宝,岂是你这等黄口小儿随意可得!”
沈衍站直了身体,缓缓向前,“这位大叔,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簪子是你门中重宝?”
“这簪子乃是本门祖师得天而授,自然是本门重宝,况且由本门护佑数百余年,难不成还是你的?”楚荆南暗暗调息,随时准备度命而逃,无丘看似默然不语,任由他们争执,岂是早就守住了他逃走的命门。
“即使如此,看来这簪子是个天地间的圣物了?”沈衍微微一笑,楚荆南接口道:“那是自然!”虽然他也不知道碧落除了温养灵魂,镇压邪魔之外还有什么作用,按说凭这些优势,也不足以成为玄门三大秘宝之首,此刻却是不动声色。
“小子听闻,天地间的圣物皆有灵性,代表上天的恩泽或者圣意,抑或是暗含天地的法则,这样的重宝不会无缘无故从镇守的地方消失,也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另一个人的手上,”沈衍娓娓道来,“令门虽然得天所授,守护百年,依我看,已经是天命所尽,气蚀而败,正所谓气数已尽!”
无视楚荆南喷火的怒视,她竟然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一字一句:“不然,令派的圣物怎会无缘无故地跑到我这个武艺低微的小子身上呢?难道是从你这高手的手上抢来的不成?”
“哼,你这黄口小儿,自知配不上这重宝,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还是不要觊觎,否则丢了小命可是不保!”楚荆南心里暗恨,非但嚣张跋扈地要杀人,平心静气地说出这些话之后,身上的威势和阴沉更重了。
没有直接回答配不配的问题,沈衍逼近他,“你拿回旧门重宝又有何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令派早就名存实亡,如今夺回重宝,是要重新在圣门争得一席之地吗?楚护法!”眼见楚荆南冷厉的面孔终于出现破绽,沈衍心底更加笃定。
“你倒是眼力不俗,能看穿我的身份,不过我要杀你的理由,就更充足了。”从怀里掏出碧落,楚荆南慎重地看向沈衍,也是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只要微微出手就能弄死的小毛孩,“不过,我倒要听听你怎样确定我的身份,这倒是可以确定你采用什么方式去见阎王。”
“原来你这恶人是魔门的护法,难怪这么狠毒,”白衣少年看向无丘,“大师,除恶就是扬善啊,看来我们不能放过这个坏蛋了。”无丘眼眸微张,示意他稍安勿躁。
沈衍淡淡道:“你早生华发,沧桑阴暗,仇恨滋生,却胸怀积郁,想必心气难平,却又被生生压制数年,可见是你少年时候的事,应当是受过师门恩惠,才不忍复仇,不过我想,给你恩惠的那人想必是你的恩师吧。”
楚荆南不置可否,沈衍继续道:“所以你应该早年就被逐出师门,只因你师父嘱托,所以对师门难忘,以致于对旧门重宝念念不忘,至于你叛出师门的原因,”沈衍沉吟,“我猜,是因为你师妹吧?”见楚荆南依然毫无反应,袖口却微微颤抖,沈衍了然一笑。
“可是你师妹并不是真心对你,甚至还加害于你,致你走火入魔,一瞬白发,你心底气愤难平,偏又对她下不了手,正值你师父去世,暗然之下,只好避世隐居在魔门中,成为魔门三大护法中的屠手。”
“至于这次,你是来了结心结的,”沈衍继续,“盖因多情总为无情恼,你在生死一线中终日煎熬,日日在困顿中心火难消,更何况魔门派系横生,你一个人了无跟随,被排挤出权力中央,虽不至遭人践踏,却实难顶天立地。”
楚荆南不禁深吸一口气,原来那些被他遗忘的,在此刻却又那么清晰。微闭上眼,“师父,徒儿这一生潦倒,为情所困,好在,很快就要和您老人家团聚了……”
“楚护法,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既然已经了结了心事,何必如此介怀?更何况那华晏夫人当真不值得你倾覆一辈子,你所在乎的,也并非是她,而是那些你无牵无挂,师恩绵延,师门和睦的时光啊……”沈衍心有不忍,这样的人并非天生恶人,纵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楚荆南早已白发丛生,痛苦半世,当年的错早就应该放下了。
楚荆南蓦然苦笑,生生不息,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半辈子,呵,半辈子,他才多大,三十而立,一个男人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他却这般苟且偷生,老于垂暮!当年的事早就湮灭在时光的风吹日晒中,早就没有人在乎了,唯独他!
唯独他还深受折磨,夜夜泣血哀戚!
他这一生精于幻术,善于抓住人心底最可怕的记忆,最磅礴的痛苦,把这些乌漆墨黑的东西从敌人内心出血淋淋地掏出来,画地为牢,让他尝尝被自己吞噬的滋味。这种感觉他楚荆南日日都在忍受,终于,他快要解脱了。
他快要死了。
“某这一生,唯独愧对师父,沈家公子,你确实天纵之资,不过请恕在下不能将碧落教给你。”楚荆南深施一礼,“楚荆南罪孽深重,自有上天惩罚,多谢今日之恩。”言毕,就要缓步而出。
沈衍连忙出声,“楚护法,你可知,你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自己!”见楚荆南身形顿住,她急道:“沈衍并非垂涎令派重宝,也不想据为己有,”自嘲一笑:“也许你不信,天无绝人之路,沈衍希望楚护法能保持今天的善心,若是有难言之隐,沈衍愿能薄施绵力,各自保重!”
楚荆南背影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第八章圣门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