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梅府。
肃敛的高堂内,梅家的嫡支旁系皆正容在坐,此前,梅家家主梅宗升已经将梅家目前与沈家不死不休的局面据实以告,此刻堂内雅雀无声,唯有梅家二公子梅英一上一下地轻敲着桌面。
“够了!”梅宗升的弟弟梅宗寅喝到:“大哥,梅家虽然在扬州城是数得上的大户,但与沈家相比,孰重孰轻,小弟相信大哥拎得清。”见大家都望向他,硬生生忍了一口气,说“大哥是家主,众位马首是瞻,可大哥你一声不吭就把整个梅家都赔上,未免也太过儿戏了吧!”
众人皆议论:“就是,事关宗族,怎能轻易相信他人……”
“梅家虽然大,但也招惹不起沈家啊。”
“我们跟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就好,这样跑在前面,纯粹就是炮灰!”
……
待下面议论的声音渐渐小了,梅家家主梅宗升才咪咪一笑:“各位宗亲,稍安勿躁,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宗升怎能如此儿戏!”
“我倒要知道,大哥的依仗到底是什么?”梅宗寅冷笑。
“这个嘛,暂且不能告诉大家,”梅宗升神秘道:“不过事成之后,沈家在扬州的铺面全权由各位掌管,如何?”
“大家都是生意人,空口白牙的,大哥就想让我们赌上身家性命,”另一位梅家旁系站出来,“我不管沈家的铺面有多大,我就只想好好做生意,平平稳稳的,我退出!”
“就是,没凭没据的,光凭一句话,就想让我们当炮灰,也太便宜了……”
“啪啪”梅英站起来,“众位叔伯不就是怕沈家势大不好对付吗?这个好说。”
“哼,有什么好说的,沈衍已经是佛家童子转世了,沈家声望也在逐渐恢复,我们拿什么和沈家打,小子无知,还不快快退下!”梅宗寅冷声道,立刻得到一片呼应。
梅英的眼光从每一位梅家人脸上扫过,摆出一副天生高贵的模样,“这众位就有所不知了,沈家大案已经到了紧要之处,沈衍是佛门童子又怎样?不过是让他死得更快罢了。”
见梅家众人不相信,他继续道:“实不相瞒,此番梅家也是受了京城高公子的嘱托,若是没有达到高公子的要求,就算放过了沈家,梅家也将受到报复,更何况,事成之后,梅家将会取而代之,全面接管扬州!”
无视众人的意动或者愤怒,梅英运筹帷幄地笑道:“高公子的信誉,大家还不相信吗?况且这事是高公子直接下达,可见他看中梅家,若是没了梅家,还有张家、楚家……不过到时候,飞黄腾达的就是别人了,可不要眼红!”
最后,他玩味一笑:“众位,得罪高公子,还是成全自己,皆在一念之间,况且,不过是做一些你们平时都会做的事罢了,难道还做的少吗?仅仅因为对象是沈家,你们就不敢了吗?”
梅英的激将法虽然不怎么样,但京城高公子的名头,显然已经将梅家众人镇住,京城高公子,除了几位皇子还能有谁?梅家去去商贾之家,竟然能和天潢贵胄相交,这是怎样大的福分!
除了卓有见识的极少数人面有忧虑,其余人皆兴奋不已,沈家如此势大,不就是京里有人嘛,这也是梅家飞黄腾达的好时机,毕竟,这这个时代看来,商人地位卑贱,与达官贵人相交就相当于靠上一棵大树。
一位梅家长老哆哆嗦嗦地问:“敢问是高家哪位公子?”
梅宗升傲然一笑,伸出大拇指,梅家长老一阵兴奋,拍板道:“干了!”
众人钦佩且歆羡的目光让梅英分外享受,小妾之子的名头让他受尽了委屈,此刻扬眉吐气的风光让他格外留恋,“沈衍,你不过就比我多个好出身罢了,若是不能将你打入尘埃里,当真是辜负了我的聪明才智!”
梅家有动作的消息传到法华寺时,沈衍正加紧研习无丘的笔记,一旁的景行百无聊赖地堆棋子玩,青童换了茶,低头询问是否将吃食拿上来。
沈衍放下书,“你去请梅家大公子到偃庐,顺便请清远小师傅禀告师父,午后我们先回府。”
“你要亲自收拾梅家?”景行问道。
“那倒不是,梅家向来有勇无谋,多是趋利之徒,唯有梅二,”沈衍将打乱的棋子归拢,“此人倒有些小聪明,极为隐忍。”
景行嗤之以鼻:“你会欣赏他?”“隐忍太久,迟早会憋出病态的心思,多么卑微的姿态在权势面前都不足为惧,等他尝过高高在上的感觉,又怎么甘心被打回原形?”沈衍了然地笑笑。
午饭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法华寺后门缓缓而出,沈衍闲适地握着一本书,时不时抿一口清茶,暗自默念理解书中的涵义。景行懒散地躺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逗青童说话,他虽涉世不深,却见多识广,志怪奇闻信手拈来,倒把青童听得一愣一愣的。
见沈衍不捧场,景行道:“沈衍,大好时光别总是浪费在枯燥的书里了,你又不考状元!”
沈衍头也不抬:“景大少爷的见识不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吗?不过,状元的名头也不错。”
原本现代的她就极爱读书,只是众多专有书籍充斥着少有的时间,来自于生存的恐惧和压力让她倍感压抑,更多时候她喜欢快速冲刺的激情,那种在生死一线中极度释放的快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身为女孩子,这个爱好却伴随她一次一次从压抑中走出来!
沈衍忽然发现,已经好久没有体会那种刺激的感觉了,似乎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这种慢吞吞的生活节奏,武功、文采、修心……已经将她的外貌彻底改变了。
缅怀的怅惘让沈衍不禁唏嘘,抬头发现景行正好奇地盯着她,好笑道:“难道我脸上有花?”景行摇摇头,“我觉得你和我师叔挺像的!”
“哪里像?”沈衍不以为意。
“神色很像,感觉你们都是表面上看似平易近人,骨子里却是另一番模样。”景行迷茫地说,“师叔一直温润如水,有一次我背着师叔偷偷跑下山去玩,不小心迷路了,荒野里见不到一户人家,走了很久,才看到一户衰落的房子,那户人家的主人似乎有些怕我,但还是收拾了饭菜给我吃,吃完已经很晚了,我累了一天,就歪在榻上睡着了。”
他低下头,“半夜我恍惚中听到那户人家在低语,‘别让那个人找来……’‘……结果了他……’我想动却动不了,一时仲愣,竟然又睡过去了,后来我醒的时候,师叔就坐在我身边,那户人家的主人已经不见了。”
“你是说,那户人家要半夜杀你,结果反倒被你师叔结果了?”沈衍问道。
“我不知道,师叔一脸平静地守护在我身边,只嘱咐我不可偷偷下山,若想出去玩让我带着末页一起。”景行将褶皱的衣角抚平,“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偷偷下山。”
“你就不好奇那户人家怎样了?”沈衍嗤笑。
“其实,就算我不查,大约也猜着了,”见沈衍不信,他继续道:“末页是弥山书院的外围领首,他掌管着弥山书院山下极广的虚弥领域,但凡被关在他势力范围内的,都是世间穷凶极恶之辈,你不知道,那片区域里荒莽一片,我肯定是遇到了恶人,他们想杀我,师叔肯定不会放过的。”
“那你也不用太自责,”沈衍见景行明媚的小脸上一片抑郁,原本生动的表情和玩世不恭的态度都收起来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明知那恶人心生不轨,心底仍然自责,“你师叔既然能掌管书院一定的权力,自然有他的道理。”
景行自嘲一笑,“沈衍,虽然你挺讨厌的,总是故作老成地批判我,我却总觉得你亲近,也许这就是你和我师叔相似的地方吧!”他顿了顿,“师叔平日连飞虫蚂蚁都不忍杀生,竟然能为了我斩了那人,可见我坏了师叔的功德。”暗暗下决心,他以后一定报答师叔。
马车走了半响,停在城外的一处庭院内,青童率先跳下马车,吩咐偃庐的下人将梅家大公子带到正厅,偃庐的管家忙将沈衍迎进正房,景行晃悠悠地打量四周的景物,丝毫没有将自己当做客人。
正厅内梅家大公子正端坐于内,举止优雅,显然是经过良好的教养,只是晃动的衣角,脸上犹豫中一闪而过的惶急,证明这位梅家嫡出长子内心很不安宁。
沈衍抬脚进来,梅清荣忙起身行礼,沈衍摆手示意他坐下,景行落座在沈衍右手边,兀自品尝点心。
沉吟片刻,沈衍缓声道:“梅家大公子也知梅家最近的动作,如今我也不多说,梅英僭越意图以庶趋嫡,妄图掌控梅家对付沈家的事,想必梅家大公子也明白。”
梅清荣忙起身,“二弟他虽然偏激,但对付沈家的事实在不与他相关,实不相瞒,清荣才疏学浅,父亲更看重二弟,清荣在梅家恐难替沈公子说话,还望见谅。”他以为沈衍找他来是希望替沈家进言,可是他真是说不上话。
景行忍不住一笑:“你这呆子,你二弟都快把你排挤出梅家了,你还替他说话,也对,若你不是这么蠢,他早就欲除你而后快了。”
梅清荣窘迫地笑笑,他素日沉迷读书,不问家族俗事,读书人怎能满手铜臭?二弟既然喜欢这些事,给他做又有何妨,反正家里不差他一口饭吃。
沈衍扶额,这梅清荣生性软弱,若不是他母亲刚强,能执掌后院,镇住了那些魑魅魍魉,梅家早已没了梅清荣容身之地。就算这样,梅英的生身母亲仍然能被梅宗升抬为平妻,梅清荣已经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梅清荣,听闻你有个妹妹,名曰凌璃,才德兼备,容貌不凡。”沈衍摸了摸茶杯,“你可知,她依然被梅英做主嫁与高家大公子的的表兄闻远候赵昌,做个侍妾了。”
满意地看着梅清荣惊慌失措的模样,沈衍心里略有一丝安慰,这人还没有迂腐到将亲妹子推入火坑的地步。那闻远候赵昌虽然名头好听,实则是个年近四十的猥琐浪子,最喜凌虐鲜美女子,闻名于京城。梅英如此狠毒,为了讨好这个毫无实权的闻远候,他竟然不惜将梅凌璃推入火坑。
片刻之后,梅清荣咬牙,“待清荣考虑下,再回禀沈公子。”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景行不禁丧气道:“这么个人,你也看重,看来你真配不上你这副聪明绝顶的模样!”
沈衍头也不抬地看搜集来的情报:“我不过是需要一个梅家内讧的由头罢了,毕竟沈家强出头固然能碾压梅家,总归费力费时,有损于名声,况且,从内部瓦解敌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梅家,才是沈家的气概。”
“梅清荣真能听你的话?我看他倒是读死了书,就算他和梅英斗起来,也是必输无疑。”景行撇嘴,拿起沈衍看过的情报,“这梅家真是厉害,这么快就把证据都伪造好了,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啊。”
“我倒不是看重梅清荣,而是他的母亲班氏,她可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曾经仗杀了梅宗升所有的侍妾,若不是梅清荣实在软弱,班氏又被梅宗升下了秘药不能生育,梅英生不生的下来还两说呢!”沈家根基极深,几乎所有扬州的秘闻,沈衍都已经铭记于心。
“班氏是梅宗升下的药吗?”景行奇道。
“怎么不知道,班氏娘家刚开始衰落,梅宗升就肆意妄为,丝毫不把她这位嫡妻放在眼里,更是下药害她,只是梅清荣年幼,梅凌璃犹在襁褓,班氏只能隐忍,也许是知晓自己再无子嗣的缘故,对梅凌璃甚为宠爱,说成命根子也不为过。更何况往日梅英受她欺凌,此次扬眉吐气就给班氏致命一击,她能忍才怪!”沈衍摇头,这高家大公子也就是大皇子真是欺人太甚!
为了对付沈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只是错估了沈家的势力,真当他们母子好欺负!调虎离山?先将沈父调去调查税银去向,再利用梅家一点点蚕食沈家,妄图攀附京城二皇子,沈家竟是成了这些人的玩物不成!沈衍心里暗恨。
第十一章梅家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