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垣身上的红疹消失,又另外叫小太监去取了两幅药准备带回去以备后用,这才满意地离开药庐。
小师父送走他们,这才欢喜地跑进老神医的诊室。
恰在此时,诊室里的那个病人,是个聋子,也是这药庐里的常客。
老神医替那耷子病人把了脉,一抬头,便看见兀自欢喜的小徒弟,只见那小徒弟眉开眼笑的,有些异常,便沉声问道,“你这么高兴,是天上掉了银子砸中了你的脑袋,让你捡到了?整张脸都快要笑歪掉!”
他这药庐白日里非常繁忙,就是到晚上,这些收收捡捡的活儿也不少,也多亏了这位懂事又乖巧的好徒儿替他打理,分担了一些,这师徒二人算是相依为命,彼此的感情自是深厚不必多讲。
小师父从自己怀里一掏,就掏出了之前赏赐得来的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老神医阴沉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钱袋子,眸光一冷,厉声斥问,“快老实交待,你这袋子从哪里得来的?”
他们这小药庐,靠悬壶济世为主,所收取的诊费和银两,不过也刚刚保他们药庐的日常开销还有这师徒二人的生活。
所以,突然有了这么个钱袋子,老神医就很生气。
“回师父,这个钱袋子,是刚刚来求诊的那位公子打赏给我们药庐的,就是之前身上起了红疹的那一位,想不到这位公子衣着不凡,然后这打赏也很大方呢,这钱袋子师父你掂着看看,好沉呢。”小师父洋洋得意地拎着钱袋子走过去。
老神医目光落在那钱袋上面,脸色不太好,“这种事,你怎么不向师父禀告一声就擅自替师父作主收了人家的钱财呢?这药庐的规矩都去哪里了?”
他是有些生气的,该收多少就收多少,从来不会多拿病人的一分钱财。
小师父觉得自己很委屈,“徒儿知道若是禀告师父的话,师父一定会拒绝,不会收下。”
“那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这么大胆就擅自替我作了主?”老神医实在是生气。
“师父,其实那位公子,还有他身边跟着的那两个人,一看就是有些来头的,反正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银两根本就不算什么钱财,在他们眼里,毫不起眼,是他们主动赏赐给的,为什么不能收呢,何况我们药庐的情况也一直只能勉强维持,再这样下去,我觉得也撑不了多久的,有几个地方下雨的时候,都会一直漏雨,师父不是早就想请人来修缮吗?只是苦于手里没有足够的银子,一直搁置在这里,利用这个机会,师父不是可以好好地将药庐翻修,还可以再去购买一些咱们这儿奇缺的药材,缓了燃眉之急,岂不是更好?我们可以用这笔银子做更多更有意义对百姓更好的好事!”
小小孩童,心思却很单纯,收下这些赏赐的银两,一不为自己私吞,二不为改善他们师徒二人的生活,则一心一意只是为了药庐,为了前来看病的百姓,小小年纪,这份豁达的胸怀,心怀天下,是很难得的。
老神医面色微沉,小徒弟的话,句句在理,叫他一时竟无法辩驳。而小师父却以为师父不愿意和他说话,是还在生他擅自自作主张的气,便捧着那个钱袋子,走到了老神医的近前,然后一脸虔诚地跪了下来。
“师父,徒儿知道自己这次擅自作主,是徒儿错了!还请师父责罚!”
无论如何,违背师父的本意,这是不对的。
看他主动一副认错的模样,老神医反而不知该如何再继续训斥这个小徒弟,便只好无奈摇头道,“银两你都已经擅自作主替师父收了,师父还能怎样责罚你,下不为例!你先起来吧!”
小师父这才敢慢慢地重新站了起来,红着脸将手里捧着的钱袋子交给了自己的师父。
老神医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钱袋,的确是不少银子,出手真的很大方。
但他依然没有半分的高兴,“今日来诊病的那位公子,是位贵公子,只是可惜了他年纪轻轻,心中的仇恨却是太深,怨念太重,这样的人,这种根植内心的仇恨不好好加以控制和疏导的话,只怕将来,会被仇恨蒙蔽了本来的心智……”
他看人一向看得很精准,更何况今天还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那位贵公子,豁达和大度不够,这本来不是什么致命的缺点,但身为一国的天子,这天下的新君,心怀天下,仁义爱民才是最主要的。
他叹了叹气,他只是一介草民,空有一手医术,能悬壶济世,他能诊治的是那些身体上有病痛和顽疾的百姓,但不能救的,却是天下苍生。
“师父为何突然叹气,难道是师父觉得今日来药庐的那几人,看上去脾气粗鲁,目中无人,觉得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吗?”
老神医无可奈何,他这小徒儿什么都好,就是年纪还小,心性难免单纯了些。
“你快下去按这方子配药吧!”他挥了挥手,打发走了自己的小徒弟。
……
这边,玄垣身上的红疹消除之后,便重新回到了小竹林,坐了原先来时乘坐的马车,秘密地回了皇宫。
之前差点被杀头的那位太医,秘密找到了小太监,探问有无寻到神医,求神医出手一事,得知新君身上的红疹已经消除,太医这才觉得自己的命这算是保住,终于可以松口气。
只是,隔日,大理寺卿便单独求见新君。
小太监一看见那大理寺卿,这才想起之前在皇城外的街市上抓起来关押的那几个老百姓,这几个老百姓后来当街被押到大理寺之后,新帝就把这事给忘在了脑后,而他一时忙碌,也没有及时提醒。
那大理寺卿一脸的愁眉苦脸,应该是有让他烦心的事。
“陛下就在里面,你且进去就是!”小太监通传了之后,得到新帝的允许,这才出来。
那大理寺卿慢慢地走进去,还没有见到新帝之前,他这双腿都已经开始在发颤。
御书房里,玄垣正在埋头批阅奏折,身为一国之君,真是不易,朝中事务太多,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他这个新君操心。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理寺卿一走进来,就赶紧跪地行礼。
玄垣抬头不着痕迹的望了那大理寺卿一眼,这个人还算识趣,那点事还好,没有拿到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来,这说明这个大理寺卿还是很深得他心,知道懂得私下里来找他。
“爱卿平身,爱卿请坐,随意就好!”他停下了手中书写的毛笔,“你今日来此找朕,所谓何事?”
那大理寺卿一听,赶紧如实答道,“回陛下,臣今日来此叨扰陛下,实在是因为大理寺有些不太平,陛下前几日命人押回来的那几名老百姓,至今还关在大理寺的监牢之中,不知陛下想要如何处置他们?”
玄垣这才想起之前在闹市上当众污辱他这个新君的那个小老百姓,脸色一沉,“怎么,你们大理寺的案子,还需要我这个一国之君教你怎么审理怎么断案吗?”
他是不高兴的,因为那些老百姓的嘴巴实在是太坏太毒。
“这……”大理寺卿慌得一身的冷汗冒出。
“罢了,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朕问你,你可有审过他们?”玄垣回想起当时在闹市听到的那些不敬之词,如今心情也未能平复。
“没有得到陛下的通知,臣不敢审!”那大理寺卿硬着头皮说了个谎,其实这些事明面上谁也不会当众说出来,不过私下里,他还是打探了七七八八。知道这几个小老百姓是因为聚众在闹市当街议论新君的是非和身世,不巧的是,被刚巧经过的新君听了个全,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所以这几个小老百姓,他一直不敢乱动他们,因为现在他还揣摩不透这位新君的心性,不知道这位新君究竟是想怎么打算处置这几个小老百姓,今天才刻意亲自来一趟探探这位新君的口风。
“不用再另外审讯,他们几个出言不逊,造谣生事,无中生有,妄议国事,试图动摇军心,罪该万死!”玄垣已经起了杀意。
那大理寺卿一愣,本以为只是重重地责罚就行,没料到却得来了一个死刑的结果。
“陛下,您看这是不是罚得太重了些?”他有心想要替那些小老百姓说情。
“太重?这么说,你这个大理寺卿很不满朕的决定?”玄垣微眯起眸子,冷厉的目光扫过去,只见那大理寺卿赶紧开口解释,“不是这样的,陛下,臣断然不敢有这样的胆子,只是要处死那几个老百姓不难,但是不知为何,他们被抓到大理寺的消息传出去之后,那几个老百姓的亲人家属统统都赶来了大理寺外面,拼命地击鼓鸣冤,臣也是左右为难!”
那大理寺卿这么一说,玄垣也才知道原来还有击鼓鸣冤这种事发生,脸色更加阴黑,“既然如此,那朕更加不能轻饶了他们,有一必有二,如果朕现在不杀一儆佰以敬孝尤的话,那么,朕的威信将何在?我大恒国的国威又将何存?好,他们的亲人家属不是要喊冤吗?连这些人一块儿绑了,全部都游街示众,朕倒是要这皇城的百姓们都好好看看,今后还有谁胆敢私下里妄议朕的是非?”
他实在是太生气,他那些卑贱的出身,他本来刻意低调处之,现在却就明晃晃地搬了出来,他怎能不怒不恼?
从前,他没有依靠,没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为自己做点什么,所以只能任人百般污辱,但是现在,他不一样,他是这天下的王,是这天下的主宰,所以但凡有任何人再想污他辱他,那他必然要百倍还之!
大理寺卿此时垂着头,不敢看向这位喜怒无常的新君,就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把几个人的性命就这样定夺下来,他实在是不敢再上前去替那些人求情。
“是,陛下,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过就是全部处死而已,虽然手段有些残忍了些,但是,这是圣意,他不敢不从。
“那就按朕先前说的办,将那些人统统都绑起来先游街示众,然后再执行死刑,如果这期间,还有人胆敢反抗或是故意聚众闹事的话,全部都给朕抓起来,一个不能轻饶!”
天下初定,是需要好好管管这帮底下的老百姓。
几个人的生死,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这一日,皇城的百姓们全都出来了,告示早已经张贴出来,今天有游街示众的活动。
那些被押在囚车之上,手上戴着手链脚铐的老百姓,个个披头散发,一身的脏污,被关了两天,他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甚至还连累了他们的亲人和家属,那些亲人和家属本来跑到大理寺击鼓鸣冤,只是想给他们的亲人求一个公道,可哪知,这世道哪里有公道?他们也一并被抓了进去,现在拉出来游街示众。
只是可恨,每个人的嘴里都破布堵上,就算他们有力想要呼喊些什么,也终不能如愿。
一城的百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押在囚车之上,从自己的面前经过,这一幅画面,震惊又骇然。
“这几人究竟犯了什么大错,至于被处死吗?现在还这样被绑着游街示众。”有年老的老人终于看不下去。
“嘘,你不想惹祸上身的话,就不要乱说话!这些人都是因为大嘴巴在大街上乱说话,才被抓起来的!”
那老人被吓得噤声,再也不敢哼声,更不敢声张。
囚车吱呀呀地驶过,接下来经过的是他们的亲人,这其中还有两三个不大的孩子,也就七八岁左右的年纪,正睁着一双黑亮的眸子,惊恐地望着这聚集起来的人群。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替他们说句公道话。
没有一个。
所谓枪打出头鸟,这个时候,谁还想节外生枝。
傍晚,郊外突然传来几声惊骇的哭喊声,那几个闹事的百姓和他们的家人齐齐都葬身在了染血的刀下。
这在皇城,立马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街小巷,几乎人尽皆知,一时之间,新君嗜杀的名号,在百姓之中慢慢流传。
但这件事到此就结束了吗?还远远没有,那些妄议圣威的百姓虽然已被处死,当众游街,也给了其他的百姓们一个威慑的震撼,但是玄垣这心里,却因此而埋下了一根刺,这根刺,时时会跳出来刺他几下,叫他永远都不能忘记自己那难堪的出生,还有那私生子的头衔,也似乎永远没办法再摘下来。
他越想越生气,就带着小太监又去了一次地下监牢。
只是这一次,阴暗潮湿的地下监牢之中,又少了一个人,少了那个恶妇的存在,那个恶妇她是选择自己自杀的,这倒是便宜了她,如果她不自己想办法寻死的话,他是会留着她的,留着她慢慢地琢磨。
小太监照样被他留在了监牢之外,而他孤身一人前往地下监牢。
他径直走到了玄扬的那间牢房前,此时的玄扬,一头乱发早已经遮住了他曾经英气逼人的圣颜,如今沦为阶下囚,哪里再顾得上自己的形象。
他此时正低着头,木然地盯着自己脚下,可分明他的脚下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捆铺上去的稻草。
“来人呐,打开这牢房的大锁!”他朗声唤来一名侍卫,要求那名侍卫将这大牢的大锁打开。
那侍卫只得服从他的命令,硬着头皮打开了大锁。
他抬步准备走进那间同样阴暗潮湿的大牢,只是大牢里,根本就没有他能落脚的地方,全是脏污一片,里面的气味也很难闻,让他不得不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或许是听见他的脚步声,以及这开锁的动静,关押在牢房之中的人这才缓缓地抬起了灰暗的眸子,那眸子已经没了一点光亮。
玄垣微眯起眼,打量这个已经没有半点帝王气相的中年男人。
看来,那个恶妇的死,的确是给了他不少的打击呢,否则的话,也不过才几日没来,他就居然这般颓废。
想到这里,他更恨这个人。
玄扬木然地抬头盯着他,盯了很久,好像才突然认了出来,“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玄垣勾唇反笑,“你的笑话,还需要我来看吗?我不看,你还不是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现在就是我有心放你出去,你自己敢照镜子看你自己现在成了一幅什么鬼样子吗?”
玄扬听到这里,眸中忽然燃起了一丝渺小的希望,“你是会放我出去的,对不对?你不会就这样一直关着你的亲爹,把你亲爹关在牢里的对不对?”
玄垣像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这份猖狂的笑意之中,却带着莫名的讥讽。
“放你出去?”
玄扬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地从地上试着想站起来,但努力了一次,却没有成功,很有些狼狈,却不忘跟着追问,“你刚刚自己说的,你说放我出去!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玄垣却鄙夷地扫他一眼,这大牢里的确是脏乱,害得他今天这一身明黄的皇袍,恐怕又要废掉,另外还有他今天晚上脚上穿的这双龙靴,只怕出去之后也得另叫宫人重新再去定做。
他退到了牢房的外面,冷冷地注视着里面,一字一句地说道,“想放你出去,门都没有!你真是愚笨到了家,事到如今,还抱着这么一丝不切实际的渺小的希望吗?你当年和那个恶妇是怎么对我的?你觉得我会这么大度,现在不与你们计较这一切,会直接好心地放你们走吗?”
玄扬听得有些不可置信,“你就真的这么恨我吗?你再恨我,我也是你亲爹!你就算不认我这个爹,可你也应该看在你母妃的面子上放我一马!”
不提他的母妃还好,一提,玄垣就怒目相瞪,“我的母妃?哼,你也配提她吗?你当年是怎么不相信她的?我告诉你,我母妃就是被你间接害死的,虽然那个恶妇是直接凶手,但你也绝对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你当年对我母妃不离不睬,更不信任她,她怎么可能就那样死掉。”
玄扬垂目,“好,就算都是我们的错,可是柔儿已经被你害死了,你现在连我也真的不能放过吗?”
第四十二章 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