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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施法

老道用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声,仙鹤也昂起长颈发出尖叫。两个过童拽着那两只山羊上前了。山羊死命挣扎,仙鹤冲上前猛啄山羊,四个道土山上前连推带搡。忽然,大火于缄默中爆出一片哗哗的火星,仿佛得意地笑了。准备接收祭品了?那两只山羊被推进火海,人手一松,它们又带着满身烟火惨叫着窜回入群。大火呼呼叫了,仿佛急不可耐,翻卷的浓烟搅动着,一片片火光冲上空中。逃窜的山羊被擒住,两个道童在前拽犄角,两个道士在后推搡。
另二个道士抄起鬼头刀。把山羊拽到大火边按倒,抄刀的道士一声大吼,只见刀光起起落落,“嚓嚓嚓,八只羊蹄剁下了。剁下的羊蹄如蜥蜴甩脱的尾巴,在地上抽搐颤动。那两只没有蹄子的山羊被推入火中,山羊发出凄哀的呼号直朝火海里冲。山羊呼呼带走两股火。顷刻,几股火见况纷纷转身,大火呼呼调头捕食山羊去了。火墙迅速向山坡上移。火团旋转着在山坡上撕扭,它们在争夺祭牲。仙鹤发出愉悦的叫声。人们松了口气。
道童和道士无不拍手欢笑。但老道却累得站不起来了。道童上前搀住老道。老道颤巍巍站起。他脸庞被烟火熏得一片焦黑,眼角充盈着眼屎,眼屎上又粘着草灰,好象爬着两只虫子。但老道横眉昂首的神情,愈发给人坚定不屈的感觉。山羊凄哀的叫声渐渐消失,人们闻见一股焦糊的腥气味。山火让出的那片焦土,幽幽闪着一片明明灭灭的火炭,仿佛大火津津有味吧唧起嘴唇。寂静之中,天空隐隐传来一种声音,雷声?不象。风声?不是。那声音飘忽在浓烟上,又象躲藏在浓烟里,吱吱嘎嘎的。抬起头,什么也看不见。浓烟弥漫。浓烟滚动。浓烟翻卷。浓烟仿佛掩盖什么秘密。然而,浓烟又被什么搅动,愈卷愈快。夭上似要降下什么奇迹。人们非常惊讶,所有的头都高高抬起,一抹抹草木灰落在他们脸上,凝视天空的眼睛变得越来越白了,越来越亮。渐渐地,那声音飘下来了,随着那片黑影冲破浓烟,人们头上响成一片——
“罗你格娘,罗你格娘咯……”
它们骂谁?人,还是山火?那群鹩哥飞来了。它们的羽毛被烟火烧出点点火星。人们骂起来了,朝天空挥手,扔石头,唾口谁。马上人们就发现鹩哥带来的凶兆。山坡上那片火呼呼下山了,浓烟在前开路,跟随在后的是神奇的站立起的腾腾火焰,人群一片喧哗。大火不仅从山坡上漫下,山壁两侧的火苗突然也旺了起来,大有包围之势。老道见况用斩妖剑在地上划了两个圈。那四个道士扛着两坛酒上前。老道掬起一碗酒,用手沾起一滴滴洒频频地朝大火中弹去,大火匆匆的步履停下来了。大火贪婪地伸出火舌,醉了似地舒适地轻轻摇头。烟火中传来兹兹的声音和淡淡的酒香味。四个道士各掬起一碗酒朝火里凌去,一片兹兹之声,一阵飘溢的浓浓的酒香气。前面的火为祭酒所迷,后面的火呼呼地发出急不可耐的吼声。老道见况连连掬酒。然而,这似乎无济于事了,前面的火墙被后面的大火推倒,一股火焰把老道掀倒在地。
人群又骚乱了。四个道士见况连忙抬起酒坛冲进大火,边跑边泼,一部分火随着洒来的酒兹兹钻入地下,一部分火追着飘起的酒沫飞上天空。两坛洒一泼完,大火一下把四个道士扑倒。四个道士惊呼着跑出火海,他们身上的燎泡烤干了,泡皮像纸灰一样脱落。
忽然,人们发现一股神奇的火焰从高山顶上款款走来。那股熊熊的火焰象个人似的,有头有肩也有手,它挥着两只手,鼓动千军万马冲下山坡。它出现在哪里,哪里呼呼的火声更高涨,黑黑的烟色更浓烈,猎猎卷动的火舌更凶猛。南山大森林的枪手尖叫起来。
“那个人来了!那个人来了!”
人群惊散,四处乱跑。显然,躲藏和逃跑是无济于事的。人们惊异地望着那道人形火焰嗖嗖蹿进人群。“吧”地一声,好象打了谁一巴掌。“咚”地一声,好象又踢了谁一脚。于是这个人捂着脸惨叫,火烧焦了他的眉毛。那个人则捧着腹,火在他肚子上烫起一个泡。望着这团人似的火焰,老道什么都清楚了。老道猛然站起——
“火神爷咯,这山火为本道施法燃起。有道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当烧当焚听便,切莫连累众人……”
老道的声音铿锵有力。那束火焰“嗖”一下转过头,绕着老道转了一圈,那呼呼的火声好象一阵蔑然的笑声。“扑通”一声,老道好象被踢倒。那柬火焰猛然变粗,升起来,悬在那儿不动,如同傲然俯望着老道。众人目瞪口呆。只见老道吃力地爬起来,又瘫下去,瘫下去,又爬起来。两位道童连忙上前拉起老道,连忙挥手制止骚动的人群。他们在熊熊的火柱前,拿出木鱼和法铃。老道开始念经了。一时木鱼笃笃,法铃声声。烟火之声呼呼作响,听不清老道嘟囔了些什么。
老道的经文是念给那遭火柱听的。老道的头频频摇着,越摇越慢,老道的身子不住地晃着,越晃越急。老道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若不是两位道童搀扶在侧,他可能就要瘫倒。但老道的意志却是坚强的,他一丝不苟念着经,不顾火焰越来越近。不过,火柱仿佛听进老道宣念的经文,那个高高的身影渐渐变矮。渐渐逼进的步伐开始亭下,火焰明显收敛。这时间,下跪的人群头如捣蒜,起伏的身影犹如浪涛。蓦地,经声平息。众人抬头,只见火柱摇动着身子,老道昂着头。火柱开始说话了,其声呼呼。只有老道听得懂。老道迎着火柱频频点头,说……本道明白了……”
老道被道童扶起,众人全都跟着站起。老道神情极为庄严,喊声极为苍凉——
“两位灵童听着!”
“听了!”“火神系嫌礼俗。”
“是了!”
“我等以血灭火!”
“有了!”
“万物本应归源!”
“好了!”
老道气喘吁吁地喊罢,挽起衣袖,露出比树枝粗不了多少的,一个道童上前托住他的胳膊,一个道童抽出尖刀,切老道手腕上的脉管。老道太瘦了,竟然没有血!老道憋足了还是淌不下一滴血。老道急了,再喊一一
“两位灵童听着。”
“听了!”
“本道脉血沉底!”
“是了!”
“来了!”
但见老道猛吸了一口气,钉子似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托乎的郡个道童拽直了老遭的胳膊,拿刀的那个道童紧捏起老道的大腿住上挤,从脚一点挤到胳膊。老道的手腕好象变粗了,那道童累的面红耳赤,挤到头也不见血,只哧哧地挤出些气。
火柱等得不科烦了,霎时间火光腾起,浓烟掀涌。老道和道童全坡浓烟包围了。众人失色,发出一片惊呼,纷纷下跪,朝山火叩首作揖。老道和道童好不勇敢,烟火缠身,身上冒着烟,道袍变成缕缕破布,他们仍不退却。老道的胡子烧光了,下巴梗上秃秃的,好象顿时变得年轻。两个道童满面黝黑,好象顿时变老了。一个道童扶着颤巍巍的老道,另一个道童拿出一只比先前更精致的小铜壶,放在老道鼻尖下。老道深深呼吸,只听得——
“阿哈……”
人们都感到脚下一震。随着这声喷嚏,老道浑身猛颤,手腕上果然渗出一滴血。这滴血是黑色的,如钢珠坠地似的,似乎还“当哪”响了一声。
风弱了,熊熊的大火沉默了?
两位道童刺血了?他们拿起尖刀划开手腕的脉管。道童的血是红色的。道童年轻,血也多,脉管一破开,那血就滴滴答答自动往下落了。血最多最红的还是那四位道士,他们不是用尖刀刺破脉管,而是用鬼头刀划开手腕,那血浓艳得如红漆一般,呼呼地往地上喷。焦千的土地象块烧红的铁板,那血一触地就兹兹地被舔千。一道道咝咝的白烟袅袅升起,一股股血腥的焦糊味比酒还浓郁,久久飘荡。
“诸位……刺血入地,万木归源咯…”
老道话只说了半旬便瘫下了。一个倒下去,千百个下跪的人却站起来了。人们沸腾了。两只仙鹤引颈长啼,发出悲壮万子的叫声。人们争先恐后跑上前,不管是打虎的壮士,还是体弱的老人,他们你推我搡地围在一起,纷纷捋起衣袖,伸出胳膊抓起尖刀,划开血脉,那殷红殷红的鲜血喷的喷,洒的洒。一时间,那赭色的泥土变得鲜红鲜红。他们原本是从泥土中的,何止是血,连同他们的生命都属于这片大地。现在他们归还了。于是火柱渐渐矮缩,烟也不浓烈了。人们发现,山坡上的大火渐渐熄灭……
山,烧光了。黑烟整天蒙着山岗,谁也看不见山岗的模样。那个雨夜之后,天一亮大家都看见山的模样了——黑黑的山,光秃秃的。没有绿树了,山岗好象废弃的炭窑场。一群群乌鸭在山岗上盘旋,好象些尘埃。
村重的狗望着陌生的山岗,发出哀伤的吼叫。村里的人望着光秃秃的山,却一声不响。有什么好商议的,一切不是明摆着吗?太阳一升起来,他们就忙开了。人们忙着收拾家什和行装,修整好筐子和扁担。他们就要搬走了。泉顺背着手徜徉在烧焦的村街上,他很喜欢村里匆忙却又死寂的气象。人们都哭丧着脸,整天阴沉沉的,这是很有意思的。人们从来没有这么忙乱过,谁也不招呼谁,谁都在埋头收拾行李,顾不上说笑,更不可能打闹。孩子们已经穿好上路的衣服,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声不响地望着大人。
“你们今日搬咯?”他问。
“明日搬咯!”郑老大答。
“你也今日搬咯?”他问。
嘻嘻,很有意思。过去有事大家会相互帮忙,现在谁也不管了。没有人问你何时搬。那么,你到底何时搬呢?不清楚,爹妈已经多次佻问他搬家的事情了。村子里很安静,现在鸟叫声都听不见了。山里这么安静,真有意思!没有什么可以以做,他伸了个懒腰,捡了根树枝伸到背后搔痒,然后,望着那轮昏昏的太阳,鼻翼抽动了半天,极为舒服地打了个非常响亮的喷嚏。他本来心情就不坏,他现在感到心情更好,于是他就过去助人为乐了。
“来,我帮你捆被子!”
人家的被子早已经捆好。
“来,我帮你绑扎担子。”
人家的担子早已经扎好。又没有事情可做了。他坐下来。他望着村口,看见宝庆家挑起担子,扶老携幼上路了?他觉得肚子有点儿发涨。他打了个长长的饱嗝。那嗝很香,里面有一股蒸肉的味道。他站起来,望着村后的山坡,想了想,回到屋里拿起枪就上山。
他一到村后就见山外那些枪手零零星星散布在火场上。山外那些枪手这几天仍然在荒山上进进出出。他们三三两两分成组,担着筐子在山坡上寻找死兽,扒下可以卖钱的兽皮,剖取尚未腐烂的熊胆。真的,如果他们幸运地寻见虎尸的话,一具虎骨架就可以卖出十几担白米的钱。他们搜得很勤,也寻得很细。他们常常从村前走过,炫耀地向村里的人说起自己昨天前天的收获。那几天常常是一批山外的枪手走了,又一批山外的枪手进村。因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村里的人都清楚,他们往后不会再来南山大森林了,南山大森林往后不值得他们来了。
泉顺虽然拿着枪,但他并没指望打些什么。有什么可打的,山都烧光了。他也没有挑筐担,并不指望捡到什么。天气很闷。山谷里没有一丝风。一上山人就感到口渴了。太阳无遮无挡照耀在焦黑的山坡上,山坡上袅地飘着一层烟痕似的蒸气。脚底下很烫,走不多远草鞋底就好象是烤酥了。一步步向山上走,那一缕缕焦黑的粉炭尘埃似的总在人脚下飘浮。上山或许可以找件值钱的山兽,或许能打到一只受伤的山兽。总之,走出来比呆在村里好。村里的人怎么不喜欢你?他也不太喜欢村里的人。尽管他一直希望做些大家欢喜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能做成。
他有些讨厌村里沉重死寂的气氛,什么事情都一样,久了都会让人生厌的。那熊熊的山火乍一看挺有意思,看久了就觉得没什么了。山空空的,开始挺新鲜,这才几天,他又讨厌看那些焦黑的山岗了。山上没有树,人就要搬家了。这倒有点儿意思。大家搬,你也要搬,就象迁移的大雁。但人和大雁不一样,大雁是集体飞行,集体寻觅栖处,人却是零零星星上路,走向四面八方,各自寻找各自的柄处。过几天你干脆也搬到李家塘去。不,为什么不可以搬到镇上呢?过几天村里就没有人了!保罗神甫还会来做礼拜吗?
朝前走不多远,他看见黄坑打虎队的几个枪手。黄坑的枪手好象运气要比江岭的枪手好。看,那几个家伙找见一只死熊了。他们弯腰围着死熊干什么?取熊鞭?死熊被他们剖开了膛,白花花的肠肚流了出来。那东西很黏,黏乎乎地朝山下滴动,好象有生命似的,引得苍蝇一股烟似地追下山去。他看见他们取出那根鞭茎了。这鞭镀着一层阳光,似乎很柔软。他们传递着熊鞭,发出会心的微笑。这鞭能值几多钱?他朝他们作了个礼节、道:“啊……发财了!”
他们看了一眼,没理睬他。他感到有点儿委屈。
再向山坡上走,那儿又有两个枪手。他不知道他们属于哪个帮伙,走上前,见他们一个扳住鹿角,一个挥着斧头,正在取鹿角。这老鹿角能值几多饯?不错,他们劈下鹿角就拿出尖刀,用刀子剜开死鹿的身体,他们也取鹿鞭呢?山兽烧死了,总会留下件值钱的东西的。他笑嘻嘻地上前作了个揖,说:“兄第,今日发财咯!”
他们白了他一眼,也没有理睬他。妈的,在山场上捡死货,摆大架子!你不理我,我偏理你呢!他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他们身旁。那两个枪手愣了愣,仍没理睬他。倒是他自己坐不住了。死鹿散发着一股恶臭,熏得人头昏,想呕吐。山坡上冒着一股烟,那儿还有人吗?他起身走了。他上前一看,原来是一只瓦钵子架在炭柴上烧煮,稀稀的米饭咕咕地在钵电帮沸着。肯定是他们的午饭。嘻,我请你们喝酒!他四下环顾一番便解开裤带,朝钵里撒了泡尿,然后荚滋滋地一摇一晃朝山里走。
五年过去了,谁也不知李春雷为何出走,又走向何方,如今他回来了!他长高了,变壮了,当年稚气的唇腮上泛出青青的须茬。
“李春雷咯,当真是李春雷啊!你总算回来!L你这些年到哪儿去了呀?”
“我家在哪里?”
“牛头寨边的竹林里……”
“我爹呢?”
“命苦啊!你爹若不是强撑着重上南山大森林采药,就和我一样背竹筒了!没有别的办法了,枪手打不着山兽,一个个全都无家可归了。年轻的可以改行去放排,挑货,商会聘去做枪手。我老汉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落得沿路敲竹筒讨口剩的吃了!”
这一切他似乎已有所料。这一路上他两脚生风,日夜兼程,过闽江,翻稠岭,可谓马不停蹄。与孝伯不期而遇之后,他的步伐更快了。人都劝他明日翻越玉峡峰,但他等不及,执意黄昏翻越玉峡峰。他知道一走下玉峡峰,天亮就到深水河了。他不明白山中客栈里的人劝他时何以面浮怯色。
他一到玉峡峰就明白人们为何劝他了。深深的草莽中传来一声呼哨。他不禁蔑然一笑,这里连匪盗的联络都象南山大森林狩猪时的口哨。沙沙的脚步声汇同声声犬吠,从两边围逼上来。一个蒙面人在路前方站着,说:
“好大胆的独身客,留下过路钱咯!”
他不由轻轻一笑,这玉屏山处处象南山大森林,就连匪徒的嗓
门昕起来也觉得熟识。蓦地,他怔了怔,这声音那么熟悉,谁?宝庆叔咯!南山大森林的森林被烧毁,人的信义和道德竟也荡然无存。
“前面那位怕是挂墩的宝庆叔吗?”他问。
“你是谁?”
“我是李春雷咯!”
“李春雷……?”
宝庆叔把蒙脸布一摘,提枪匆匆上前。他在月光下看见宝庆叔那张消瘦的、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孔。他听见草丛里狗和人同时发出的那阵叽叽咕咕的议论声。
宝庆叔走上前,他无法在月光下从这个壮汉身上寻出李春雷的影子。傍晚客栈里的坐探跑进山说,有个商客要孤身夜过玉峡峰,他远远地就看出那是个充满自信的身影。此人一身整洁的衣衫象商客,但商客从不背枪孤身翻山过岭,他真是当年无端出走的李春雷吗?宝庆迷惑不解。
他当现宝庆叔一脸疑虑,便坐下了,两脚轻轻一蹬,把鞋子脱下,抬起脚板。宝庆见脚板上二枚深深的梅花印,两行渭水便夺眶而出。宝庆紧紧拥住舂仔,感慨万千。
“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
“……”李春雷沉默,一声不吭。
“你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想家……”
“留下来和我一起干吧,反正回去也要挨饿咯……”
李春雷摇了摇头。
“那,到我营寨里住几日吧?”
李春雷摇了摇头。
他当晚就翻过玉峡峰。
天亮就到了深水河边。他远远地看见被苍茫的云海裹住的南山大森林。深水河哗哗流淌,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但河水似乎比过去浅了,水浪却比过去凶了。水位矮浅的河床上露出一片片怪兀狰狞的礁岩。那礁岩如虎、如豹、如鹰隼、如魔兽,黑糊糊地布满河畔,零落落地屹立河道,搅得平静的河水争相夺道,汹涌地翻滚,怒愤地呼啸,旋涡套叠、白浪滔滔。
他觉得自己认不出深水河了。当年平静的河面上并无多少船只,如今的激浪上却百舸争流。看不见从南山大森林漂浮出的木排,一艘艘木船上却满载着一篓篓木炭。运茶的船只也多起来了,船上满装着一箱箱贩往南洋的洋铁皮桶的小种红茶。船在水浪上颠簸,水手们在船上高吼。直直的竹篙撑弯了,饱满的肌肉鼓胀起,那高亢的号子沉甸甸的,船仍然摇摇摆摆,碰撞着礁石,一路咚咚作响。他在河边礁石上发现石块压着的纸钱。
河滩上那片茂密的苇荡不见了。河岸上又多出了儿幢农舍,几片田畴。
他挥手招呼河上的木船。木船没有停下。
若不是远远看见了小镇,他真不敢相信就快到南山大森林了。那片灰蒙蒙的瓦楞上飘浮着缕缕炊烟。那排破旧的杉板房挡住了街面,却挡不住喧嚣的嘈杂声。又是一个墟日?一片片绿油油的甘蔗林取代了昔日荒草杂芜的河滩。他看见那道高高的烟囱了,他并不认识烟囱上的字迹——陈记糖业。
码头变样了,谁化钱在河边砌起了石板台阶?谁在镇里修起那个高耸着十字架气派非凡的福音堂?保罗神甫?镇街上的商号饭馆又多添了几家?家家用油漆刷新了门面,家家门前都吊起洋油汽灯,家家门前都放着那种后面盘子会轻轻转动,大喇叭筒会自己唱出戏文的箱子。这就是坪溪吗?
这就是坪溪。满街是进山的商客,走船的水手,腰问缠着布裙的傲纸工。人语嘈杂。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阿人。看不见沿街兜售的野禽和山兽,满街是泊来的日用百货,琳琅满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