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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福音堂

现在,小镇开市时的价码靠什么平抑?这不象坪溪了!看不见饭馆客店的伙计出门拉客,过去他们对背枪的枪手极尽恭维,现在他们对那些戴礼帽的商客点头哈腰。过去那些婆娘对枪手最会挤眉弄眼,现在她们只对水手卖弄风情。一切都变了。不,这还是坪溪。他看见化羽老道了。
道观里那两个道童还象过去那么大,他们陪伴在老道侧旁。老道一踏上街,人们就恭敬地让出路来。老道看上去也比过去年轻多了,他脸上现着奕奕的笑容,频频向路人微笑、招手、点头。老道走到河边干什么?大家围簇着老道,也跟到河边。
一片欢呼声中,那艘鸡公船上卸下一只笼子。笼子里囚着的那两只小鹤,见老道笑盈盈地开门,不禁扬起翅膀,引颈呜叫。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的笑声汇成一片欢乐的高潮。突然,那两只仙鹤涉水跑了。人们惊呼而起。
福音堂上传来一阵悠长的钟声。
河边上的水手尖叫符,跳水的跳水,撑船的撑船。老道挥手高喊,宽大的抽子好象扇予。小鹤连扇翅带踏水,掠起一串水花。
福音堂里风琴悠悠?
那两只小鹤的羽翅显然被人剪过,它们飞不起来,吃力地在水面上扑腾尖叫。水手们鸭子似地在水上游,小船也象鸭子在水上荡,岸上的人也象鸭子似地发出呱呱的叫声。
福音堂里祈祷声隐隐可闻。’
前堵后追,眼见小鹤即将被擒,那两只小鹤却忽然振翅飞起,在小镇上盘旋。满镇的人无不仰首发出欣喜的欢呼。而河岸上追来的那些人则拿着竹竿挥舞着,发出连天的骂声。琊小鼠悠悠落在福音堂瓦顶上。那些人追到福音堂边,呐喊着挥动竹竿。有人搬来梯子,但福音堂里出来人不让水手上房。他们争吵开了。街上那些人围过来帮老道的腔,福音堂里的教友们冲出门,帮教堂管事的忙。他们的手越伸越直。他们的嘴越张越大。他们越吵越凶……
他感到小镇上空飘旋着好几种声音。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小镇上的板屋晃悠开了。满镇街奔跑的人群踏得他心里发慌,矮矮的瓦檐压得他透不过气,川流不息的人潮又弄得他有些眼花。他的头晕眩了;脚步飘忽了,昏沉沉如喝醉了酒。这是来到哪儿了?炳记客店?
炳记客店衰老多了,大门的朱漆和墙上的粉皮,斑驳脱落。门前台阶长起了草,墙上攀满青青的爬山虎。那阵绕梁不绝的嶂声,一时变得十分遥远。
“哈,来了位小老虎,里面请……”
那两个眼镜片的反光不再那么刺限,好象蒙起了一层尘埃。空荡荡的厅里,弥漫着发霉的气味。那个收验兽皮的柜上长起一片片野茵。不用挑开布帘了。没有布帘,门上拉着蛛网里厅再不象黑暗的山洞,房梁上的瓦片碎烂不堪,透下一片残破的阳光。
母亲领着大群弟妹围着那口生锈的大锅,锅里煮着野菜、木薯和山芋,咕咕地冒出;特苦涩的蒸气。面黄肌瘦的弟妹们发出饥饿的哭声,好象雀窝里那张嘴待哺的雏雀。爹佝偻着身腰在焦黑的山场上踯躅。
爹艰难地爬下深涧。那儿有金钱草吗?爹苍老得很,走一步,喘一喘,颤微微爬到沟底,迷茫的脸上现出失望的神情又仰头望着崖顶。崖顶石缝中依稀长着些草叶。他又在整腰带了。爹,你莫上去,上面没有还阳草!他高声喊。但爹听不见。爹开始攀悬崖了。崖壁忽然绿了,到处是苔藓。危险!爹,下来,快下来咯!爹还在爬。他的身子开始晃了。他一脚踩滑,又一脚蹬脱,整个人只剩下双手抓吊在石缝中了。不好,快!抓牢……爹跌下来了!
“啊……”
一滩殷红的血溅起,山谷一片缥缈的回声。一个咳嗽声。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残垣后站着一个人。那个人象是个屠夫,正挑着一副装着猪下水的担子,捧着裤裆撒尿,还有一些诧异的望着他说:“小师傅,你来这里打华南虎啊?”
你管个屁!他转身走了。
重新置身镇街。匆匆而来的人影匆匆而去,擦肩而来的路擦肩而过。笑声。吆喝。讨价还价。一只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傅天鹏站在面前。梦?
“天脯……”
“这就对了!我当你莫认识我了!”
傅天鹏比过去胖多了,脸色红润。他穿着一身飘然的绸布衫,头带礼帽,嘴里喷着酒气,手上托着一只鹦鹉。那鹦鹉见主人和他说话,便滴溜溜眨着眼睛说。
“老板发财咯!老板发财咯!”
真正发财的倒是傅天鹏。他简直不敢相信当年在南山大森林行枪的博天鹏如今竟在小镇闹市开了一间药行。店铺不大,却堆满各式树根和草药。一张斑斓的虎皮挂在堂壁。那些干缩的虎爪、砸碎的虎骨和七、八枚熊胆,则摆放在柜台上。满店铺充满草药淡淡的香味和兽药那股腥乎乎激动人心的气息。
“倒茶咯……李春雷,快坐,你看我这间店如何?”
“你怎么……”
“山里腻了,下来换换胃口咯!哈……你呢?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在外到底做什么?”
“……”
“发财了?”
李春雷摇了摇头。
“那你这次回来……”
“看看家。你见我爹了吗?”
“闪开,闪开,救人要紧!”
这是怎么了!大街上乱哄哄的。一阵哭号声传来,街上就更乱了。那个挑老大匆匆走在前头,边走边向人作揖。他身后跟着一副架子,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摔伤,还是遇腿?他们匆匆穿街而过,去找福音堂的神甫,还是化羽老道?
“虎涡!”
“那只华南虎真恶咯!”
“又是那只华南虎干的!又是那只华南虎干的!”
他一怔。他跳上街,拦住那位挑老大,说:“这位大伯,这华南虎在哪里?。
“说是常在挂墩口一带出没,怎么,你是……”
“我要去打它咯!”
“去不得咯,小师傅,那是只华南虎,神出鬼没,麻营长率官兵去过好几次都没打到咯……”
“卖虎骨熊胆咯……”傅天鹏的伙计向上岸的船客吆喝开了。山坡上找不见飞鸟遗落的羽翎,找不见山兽出没的踪迹。没有毒蛇,没有虎豹,连只黑熊都难找见挑侠们可以放心赶路了,他们不用担忧道路上的妖祸坎坷了。没有密林,就没有那种林莽阴湿的瘴气,也没有瘟疫和疾病——你为什么不欢呼呢?他一直这样想——人便可以在这儿繁衍生息、安居乐业了。
然而,山已经死去了。
到处是焦黑的枯树。炯火熏燎的岩壁象刷过一层厚厚的黑漆。山是黑色的。那些枯枝默指着天空的大树,好象一簇簇黑色的珊瑚。风,常常从石隙间掏出残存的草木灰烬,卷成一道道旋转的灰束,象吊丧的黑幡似地漫山行。到处是倒伏的大树,树身上厚厚的炭痂记载着灼热的痛苦。焦树无声无息,即使耸立在山崖,也没有丝毫的生气。
山,好象还没有死去。
每当出现那种裹起苔藓和野蕨的枯树时,人心里总会闪出些新生的宽慰。一边是死,一边是生,死亡与新生并存的景象,使南山大森林变得似山非山了。这里有沟,有涧,有山坡,有峭岩。老树林没有了,但新树林却起来了——它们从烟火炙烤的山岩上,从焦枝残存的树兜旁,再度倔强地挺身拔起,会同石缝间,
沟壑里繁生的野草,利灌和竹丛,依然葱葱翠翠奔滴着生命的浪潮。掬一捧南山大森林的泥土吧,闻一闻,鲜灵灵,浓郁郁的土腥气扑鼻而来。生命啊,从不会在南山大森林消失。然而,茂草和小树终究掩不住一块块焦黑的山岩。远远望去尽管南山大森林依然青翠,但山还是变了,变矮了、变薄了、变瘦了,只剩下一具骨头,只剩下一种轮廓,南山大森林变得似山又不似山了。
人也是这样。你变得似枪手非镜手了。你背着武器漫山遍野走。你面对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看不见飞鸟,看不见山兽。没有凶兽,你还算得枪手吧?但你确确实实是个枪手。你的枪里填着打虎的药量,你走在虎出没的岗脊线上,这不是枪手又算什么?但你一连几天茫然地在山里踯躅,一无所获。你时常绝望地坐在山顶上叹息。前进,没有信心。后退,则又欲罢不能。曾几何时南山大森林的枪手会如此彷徨不定?你也变得似枪手非枪手了。
是的,那一切谁又能理解呢?昏昏沉沉、飘飘忽忽,南山大森林半生半死,人也半死半生。你望着这残破的山,就象做了场梦。恶魇至今未能消逝,云空中时时萦回着那个沉重的声音。
“贪财之徒,在劫难逃咯……”
是在劫难逃,你家破人亡。是在劫难逃,南山大森林虽生犹死,死气沉沉。华南虎升空之后,南山大森林果然是这么焦枯荒残。华南虎是不再会有了,除非等这片小树长成了密林,除非等山风里再传出浓浓的湿闷的苔藓气息。山坡上的树苗已经不算矮小了,等它盖住那些枯树,南山大森林就会复苏。谁能给它以旺盛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