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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神甫

他们不象县城里有钱的官府人家和富商巨贾,只嗜好野味,他们叮嘱枪手开枪不要伤坏鸟羽兽皮。他们把采来的树叶夹在大捆大捆的毛边纸里,把蛇和蛙泡在大瓶子里。那瓶子里有一股醇酒的气味。他们每当见到枪手送来的新鲜山雀和小兽,总要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从不吞食野味,感兴趣的只是做成标本。他们常常用一个厚厚的玻璃圈子,对着小虫一照就是半天。总而言之,每回洋人进村,枪手总会自动进山替洋人搜寻珍物。这比真正的狩猎容易多了,但收入却很丰厚。每回洋人进山,都会给村民们带来银钱和温饱。
但这个保罗却是令人失望的。他没带枪,也没带狗,也从不收购山中的鸟兽毛皮,更不关心山中的蛙蛇花草。他热衷天天登门向村民们传布他们毫无兴趣的洋教。没有什么可以惊扰山民们平静的生活,即使后来那支建筑队开进山里,终日叮叮咚咚地敲石、砍树,依然不能把村民们从喝酒谈天的棚屋里唤出来。他们至多只是在_闲谈中,偶尔把目光投向修建教堂的工地上,或者在谈笑中用戏谑的口吻嘲笑神甫吃饭的刀又是地曹阴府里牛头马面把门的兵器。
“还有,那神甫的样子就象牛头马面咯!”
“哪里哟,我在坪溪买的那张画符,上面的魁星爷长得比神甫还美气呢!”
“你们没见那神甫吃的是什么?干饼片上抹着黄稀稀的大便,狗拉稀的货咯!”
“哈……”
当然,山民们吃的成肉和盐笋,喝的米酒和烧酒,是世界上最正宗的食品。他们矮瘦的身材,单眼皮、厚嘴唇的相貌,是世间最标致的尊容。他们在嬉笑声中更加疏远这位孤独的神甫了。
保罗是上帝的使者,他凭着忠实的信仰和意志在这片山里扎下不走了。最初,教堂还未修好,他和两位侍从就住在草棚里,不管山民如何固执,难以接近,他耐心地天天登门,微笑,用不太熟悉的本地话和山民搭讪、攀谈?风狂雨骤之夜,草棚被风暴掀翻了,他宁愿淋于雨中,而不愿打扰熟睡的山民。
村里的猎犬最先接近神甫。它们似乎没有种族偏见,它们可以在神甫处饱食美味佳肴。慢慢地,山民们开始登门求助于神甫了,借一把盐,或者几根洋火。神甫有钱,而且为人慷慨,总是有求必应你要一撮盐,他给很多。你讨几根火柴,他会给你一盒。渐渐地人们发现神甫高鼻子,卷头发的容貌虽然古怪,看惯了倒是也平常,而且,神甫还是一个相当和蔼的人。他喜欢小孩,见到孩子总要抱起来又亲又吻,从口袋里拿出孩子们极难吃到的糖果。
每次出山,回来时他总要给孩子们带回一份礼物。几块饼干,或者是一块橡皮糖。在猎犬之后,孩子们被神甫吸引了?他们把从神甫那里听来,的《圣经》上的故事,转授给大人。这个被固执的山民排斥在外的神甫,终于渐渐开始进入村民们封闭的生活中了。
谁趺了,碰了,找他,他会给你抹上一种红色的圣水。那红色的圣水真灵,一抹上就不再发肿化脓了。谁有小头痛脑热,也找他,他会给你儿片白色的圣药。那圣药比从法师那儿讨来的香灰灵多了,一服病症便全消了。神甫是个行善人,对此分文不取,也拒收礼品。神甫还是个法力无边的能人,村里人诉讼的事,找他,只要写个纸条给官府,山场上有纠纷,纠纷便平息,打官司,保证能打赢。
人们开始惶惑而认真地问神甫:“神甫大人,离家大老的,你钻到这穷山沟里做吗哟?”
我是上帝的使者。你们知道上帝吗?它是世界上最仁慈的神明……。
神甫开始传教了。
教堂的钟声响了?
民们皈依福音堂了。
山民们仿佛一夜之间忽然明白,在这片森林的头上,除了张杨两位大将军之外,还有个上帝。这感觉就象他们忽然间发现那个刚竣工的福音堂,顶着神秘的十字架已经高高矗立在山坡上一样。生活忽然换了一种格局,他们不再同邻村争吵打闹了,神甫告诉他们人与人之间应当互敬互爱。他们不再终日懒散昏沉了,神甫告诉他们应当清理脏乱的环境,应当讲究环境
的清洁。一他们虔诚而新奇地走出了家门。清除祖辈堆积的垃圾。
然而,挂云…依然那么沉寂。沉睡的原始森林和贫穷的小山村,依然显示出旷占的宁静。每当教堂的钟声响起,至多只是惊起些鸟雀。后来那些鸟雀也习惯了悠悠的钟声,不再拍翅惊飞了。日久天长,教堂的钟声不响,连鸟雀都感到不习惯了。因为山民出门做礼拜的时候,树上的鸟雀可以放肆地飞进山民家中觅食。毕竟南山大森林太辽阔了,森林太苍莽了,那款款的钟声烟痕似地传不出多远就飘散了。那高高的盘云岭依然是一副昏昏的冲情,不屑一顾,无动于衷,朝朝暮暮……
“他就是操这柄刀劈死熊咯的……”
父亲的声音结束后,他觉得屋子里好久没有人说话。那柄砍刀在人们手中传递,人们探过头来查验砍刀。光线太暗了,屋子里那盏豹油灯火头只有豆粒般大,忽闪着,跳跃着,毕剥地爆响着,满屋子都是那股烧糊了的豹油味。灯光下那些光秃秃的脑袋壳,不住地晃动管,象聚引着一群粉蝶。半晌才听得有人开口,那是四叔的声音——
“嘿,看刃口都缺塌下好几处咯!李春雷有种!”
他感到一阵温暖,一股热血在周身回荡。
在山上,他躺在潮湿的草地上,周身的伤痕火辣辣的,好似炭火烧烤一般。他还记得父亲替他上过药,那油乎乎的药膏,象舌头一样凉丝丝地舔着伤口,全身瘙痒得说不出是痛苦,还是爽快。那感觉和现在差不多,身子下的皮褥垫压着厚厚的茅草,松软得很。脸颊旁的兽毛贴在耳梢,刷子似地在腮上轻轻地撩。屋子里隐隐喧腾着炖肉的响声,肉鲜味,还有松烟味,混合着焦糊的豹油味,暖融融地弥漫在屋里。寒风拍打着窗子。门外,村犬在轻轻地吠。
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完全醒来了。几更天了?他吃力睁开眼睛,发现村里的枪手都在屋里,油灯前密匝匝地围着一圈人影。那柄砍刀就在他们手中传递着。砍刀递到谁手中,谁就要愣愣地端详一会儿,看看了刃上的缺口,用鼻子闻闻刀刃上的血痕,仿佛鉴别父亲泌的是否属实。
一阵沉默。
他最先看见松泉叔。松泉叔用一只手拿起砍刀。他只有一牙有毒,被虎咬伤十有八九是要死的。何况创口太大,失血过旋归来,总要切一大块兽肉送给他。若打到熊,枪手们就割部位最好的胸叉骨给他送去。若是打到鹿,枪手们必定要剜下鹿鞭送去。说是鹿鞭最养人,能补人的精元浩气。松泉叔就靠大伙儿供给的千百块兽肉,活下来了。而且,他白惨惨的脸上,泛出了红光,那丝丝漏气似的说话声,又开始似洪钟一般响了。后来不知怎么松泉叔又死了。
松泉叔伸出舌头,舔了舔刀刃上的血痕,嘴里发出啧啧的品尝声。兽血的滋味仿佛唤起他对昔日生活的回忆。他凝神望着窗外,半晌才把刀递到九指叔手上。奇怪,九指叔今晚也来de.
现在,屋子里仍然一片沉默。油灯忽闪。南山大森林这些最肴名的枪手都呆呆地坐在那儿,深思着什么。山风在窗外呼呼吼叫。他感到老枪手们好象在听风和他们说话。从峡谷里吹来的风,从来不象今晚这样,有点儿鸣呜咽咽的,好象有人在山野里哭泣。谁在山野里哭泣?山野里还能有谁?难道是那些埋在地里、身肢残缺、浑身爪伤、辈分更老的枪手吗?
一个黑影悄悄地靠近屋子。奇怪,怎么连狗都没发现。他试图看清那人是谁,但那人却模糊不清。那人一身黑衣衫,背着一杆枪。那枪锈得象根铁管予。噢,他明白了——是那个人啊!那个人悄悄跑来偷听人说话做吗?
“二伯,”父亲的声音,“你做断吧……”
怎么,二伯公也来了?他觉得今晚的事情更加不可思议了。二伯公是南山大森林里最有威望的枪手。但他还没出世时二伯公就死了,他是在人们悼念故人时认识二伯公的。他费劲地移动身子,想看清二伯公究竟来了没有。灯光太昏暗了,这老枪手的身影,黑压压地堵在眼前,人好似在密林里。老枪手那褴褛的衣衫在灯影里象藤萝垂拂的株株老树。老枪手那喷着酒气粗浊的呼吸声,好似密林里那股弥漫着腐烂的苔藓的声息。二伯公就是这些树墩中最粗壮的那株。
他终于看见二伯公了。二伯公坐在豹油灯下,身子黑糊糊的,脸上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和鼻子,全是淋淋的血痕。他认不出二伯公的神容,却认识二伯公的腿。二伯公那双腿,一只象松泉叔的袖子,空荡荡的;另一只象进山的枪手一样,永远扎着豹皮绑腿。“南山大森林里第一条好汉,可要数你的二伯公了!过去人称他‘挂云虎’咯!他是打虎能手。你还未出世那年,他和大伙儿在山上打猎。一个露宿的晚上,他喝得太醉了,睡时没把牛角筒里的火药卸下。一相茅草把篝火引来,点着了药角筒,一声霹雳把大伙儿从睡梦中震醒,但见你二伯公满睑都是血,红彤彤的。他却哈哈大笑地指着脚说。‘快看哟,我的一条腿炸飞了咯……”
“嗯……”二伯公的声音终于响了,“等李春雷伤好,你就要让他单飞了!不闯山成不了好枪手咯!”
他一怔,知道自己就要成为一名枪手了。因为只有成为枪手的人,才有资格独自闯山的。
猎犬象发现了什么,朝夜空发出急躁的狂吠。他感到身上的伤不那么疼了。忽然,房外的雀鸟叫了!奇怪,鸟怎么这时候叫呢?莫非是那个人惊扰了太家。他连忙定睛朝二伯公望去,只见二伯公、松泉叔、九指叔、歪身伯他们好象热锅上的蚂蚁手忙脚乱地跑开了,而且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忽然化成蝴蝶大小的白影子,齐刷刷地朝窗外飞去了。
“二伯公莫走,二伯公……”
窗外透进一抹白光。晨曦?天亮了?不,这是黄昏。冷冷的山风从窗外袭来,屋里非常暖和。他醒过来了。窗外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那个做纸师傅的声音最高。
“当真是条华南虎,蓝蓝的颜色天似的!当时我徒弟一喊,我抬头一看,好不奇怪咯,老虎怎么有蓝色的?”
“华南虎?发现华南虎了?到处是枪手奚落的笑声。
“哈……,他怕是看花了眼咯!”
“我们转了半辈子山也没见到华南虎的毛,就他们做纸的看见了?”
有一个轻轻的声音,他听了非常刺耳。
“胡话,莫非是他来找彩彩……”
“嘻…”
竹林央在杂木林中。毛竹的梢冠一层掩压着一层,竹冠看起来很稀疏,实际却很茂密。嗖嗖的山风扑入竹林,一歼始还摇曳着竹冠,渐渐地越来越弱。风走不远,就象坠入水中的小石予,溅起几缕水花之后就无声无息地沉入水底,静静地消失在竹林中。有的时候连时间也会无端地在竹林中消失。那抹晨曦一探头就贴在窗楣上,好象焊在那儿似的。山太高了,太阳从万山丛中走到这儿,似乎累了,就栖在窗上休息了,一动不动。竹林里的清晨是持久的,也是沉重的,纸棚外那一阵阵“哗啦——哗啦”的水磨声,尽管非常耐心地在竹林里回荡,却
愈发牵拽出竹林寂静的沉重。
从纸棚的窗里向外看,到处是沉甸甸垂耷下的竹冠,竹林因此也显出疲惫的模样。天慢慢地亮了,慢得让人不愿意起来,若不是那只驼背猫碰翻桌子上的一只碗,那两个做纸匠看来还是不肯起床的。
“哗啦”一声,那只碗被碰翻落地了。“嘎吱”一声,床板轻轻动了一动。老做纸师傅动了动身子,却没翻身起床。他只是伸手从枕头下抽出烟杆,然后趴在床上装烟丝,接着磕磕吧吧敲了半天燧火石,这才把烟点着。
其实对面床上的小做纸师傅也已经醒了。他醒得比师傅早。那只驼背猫悄悄溜进工棚时,他就醒来了。他两只眼睛直瞪瞪地望着驼背猫,觉得那只猫很奇怪。师傅说过这猫平素不来,他们来了,它也来了。因为他们来了,棚里就有东西吃了。那么,他们没来时,它吃什么?他们年年春天进山,秋天就走了。
秋竹老了,做纸不好。
那只驼背猫在棚里四处翻看了一遍,没找见吃的。但它不想离开纸棚,它在棚里无聊地踱了一阵之后,爬到房梁上缩在那儿不动了。棚里很静。水磨哗哗作响。师傅的烟杆吧滋吧滋地在烧。窗外阳光一射进棚里就挂在那儿不动。师傅喷出的烟在阳光下翻涌着,好象灶台上冒起的烟。一会儿就要煮饭了。
“嗒、嗒、嗒……”师傅在磕烟杆了。师傅把烟抽完了。他懒洋洋地问:“昨日彩婶的侄子打了只熊?”
“他是用刀砍死熊的咯。”
“他叫吗名字?”
“李春雷。”
“李春雷?”
“……”
“……”
棚里很静。棚外也很静。水磨声还在响,但是水磨声天天听,习惯了也就好象不向了。天天呆在山里,倒是过去听不见的声音现在开始让人听见了——笋衣又被吧嗒吧嗒地挣破了。满山都是这声音,哧哧,哧哧,嫩笋好象又拔高了。那天早上砍毛竹,把斗笠忘挂在一棵笋上,第二天再也找不见斗笠了。那根笋竟长成竹子,斗笠被顶到天上去了。
太阳升起来就是天亮了。太阳落山就是天黑了。
师傅起床了。他也起床了。师傅生火,他淘米。后来他们面对面坐着。师傅装上一袋烟,吧嗽吧滋吸着。他抬起头,想找那只猫,但它却不见了。师傅望着他,师傅脸上总是那种微笑不象微笑,思索不象思索的神情。他也望着师傅,他不知道
自己脸上起什么神情。师傅好象忽然对他笑了笑,他业好象忽然对师傅笑了笑。后来,饭煮熟了。师傅掀锅,他忙去拿碗筷。装饭。开始吃饭了。师傅先动筷子,夹了一大口菜,然后他才下,夹了一小口菜。后来,开始做工了。他先走出棚外,师傅跟在他后头。再后来就是吃午饭,然后做工。到吃晚饭时天就黑了。再然后就是睡觉。
水磨带动着石臼。水磨的声音是哗啦哗啦的,石臼的声音是空咚空咚的。水磨的轮盘转一下就要甩出一片水花。石日冲一下就要溅起一片竹浆。
哗啦——空咚,哗啦——空咚。
风有时很猛地冲进竹林,竹林哗哗响得利害。有时风又很轻,轻轻抚摸着林冠。毛竹轻轻地摇摆,很有点如痴如醉的样子。有时索性一丝风也没有,这时候满山遍野都是笋吧嗒吧嗒的拔节声。
师傅的眼睛一直瞪着山坡下。师傅装上一袋烟。山坡下那片树林都快把村子掩没了。村里的狗只有大声叫时,这儿才能听见。只有到做饭时间,村子升起一束束炊烟,树荫里那几棚顶才象是房顶。村子里的人很少到这儿走串。他们也很少到村里走串。他很想到村子走走,但师傅总是不让。师傅倒常常去村里,但他总是留下看家。
哗啦——空咚,哗啦——空咚。
“嗒嗒,嗒嗒……”师傅磕烟杆了,他抽完烟了。
师傅的眼睛还是望着山坡下。师傅又装上一袋烟。烟杆上那缕烟很耐心地飘起。师傅的耳朵其实是很灵的,他好象料定山坡下会走来个什么人。他一做工就很有耐心地瞪着眼睛望着山坡下。果然,山坡下传来一阵狗叫声。
“汪汪汪…”_'
师傅的烟杆放下来了。师傅眼睛瞪大了。师傅笑了。看,郑老四带着两只狗从树林里走来了。他每次过来都靠得棚子很近。每次过来,师傅总要和他搭讪上几句。他不象村里的其他人,过路时总会停下来到棚里坐坐,吸上两袋烟,讲些下次还可以讲的话。然而,郑老四为什么每次和师傅搭讪时,总是爱睬不睬的模样?他好象很看不起师傅。既然如此,郑老四为什么要走近棚子呢?
“兄弟,今日进山咯?”
“进山……”
“不进来坐坐?”
“不了……”
“好走……”
“是喽。”
郑老四领着狗都走远了,师傅还不住地朝他的背影点头哈腰。回过头来,师傅变得手忙脚乱起来,匆匆套上草鞋,还掬了把水洗脸。他平素是从不洗脸的。他说:“我进村去一下。”
“你做吗去?”
“莫管……”
“我随你去。”
“不行!这浆还未捣出呢!”
师傅匆匆下山了,好象有点儿兴高采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