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无声无息。它看见驼背猫跳在桌上啃骨头。它飞上桌,低头猛啄,连汤带菜,也不知都吃进了些什么。它感到满桌残汤剩菜格外香。当它知道喝下的那种辣辣的黄颜色的水,竟会使头脑发晕时,它的四肢便开始麻痹了。这时候主人从里屋走出来,驼背猫窜走了,它却飞不动了,头晕得很,翅膀仿佛僵了,周身滚烫滚烫的……
它醒来的时候,雨点般的细篾条正一阵阵抽打着它,,疼痛扎进心房。山倒过来了,村子和房子倒过来了,人倒过来了,狗也例过来了。狗和人一样全是头在下,脚在上。它的头也是朝下,被绳子拴起的脚高高在上。
“罗你格娘咯!说!”
一切都倒回到过去了。它什么都明白了,于是它说:“略一
娘——格——你——罗——”
“哎,鹩仔说话了!”
果然,篾条不再抽打了。
“再说一遍!”
“略——娘——格——你——罗——”
“妈的,说清楚点!”
“咯娘格——你——罗!”
“说倒了咯,正回来说!”
“咯娘格你罗!”
“哈……管它正咯反咯,反正它是能说人话了!”他们在笑。好!它猛然飞起来,在主人手背上狠狠啄了一下。这一啄比钉子扎还疼,主人惨叫了一声,松开了手,它“呼”一下废了……
它的身子一正过来,那话也突然正过来了——
“罗你格娘咯!”
“妈的,鹩仔……”
“哈……”
它飞走了,远远地飞走了……
小做纸师傅担着一副担子悠悠来到镇上。他没想到刚踏进小镇,就在饭馆里遇见二郎叔。他一开始并没认出二郎叔,二郎叔正同几个人喝酒,脸庞喝得红红的,脖子也红了,说话时满嘴喷着酒气:
“我二郎……把风、风水调、调治过来,彩、彩彩就、就有孕了……”
他一怔,这才认出那是=郎叔。
“好个二郎神,你明修的是栈道,天晓得你暗渡的是什么陈
“哈……”
“雄风咯……”
“彩彩生出来的崽子该唤你爹了……
“哈……”
“该唤爷咯……”
“哈……”
“我们届时要看看那崽子象不象你二郎!”
“说不定象福音堂里的神甫。”
“说不定象材行的刘老板。”
一切梦似的。他感到胸中憋着一口气,闷得很。他本不想去挂墩,今日到坪溪只是在此等待那伙朋友到来,结伙进山做纸。自从他和师傅分手后,一直自寻激动起来了。他想丁半晌不知如何做起。他连连搔着头,发现自己的头发太长丁。他忙将担子托付给馆店的伙计,匆匆走向河边。他在小码头的树荫下找见剃头师傅,把头发梳理了一番。他又发现自己的衣服太破旧,便匆匆转到街上买了件衣衫。
穿上新衣,却又发现脚上的破草鞋太杀风景,便又买了双新草鞋。他摸摸衣兜,所剩的钱已经不多了,但他仍觉得还有什么事该做。人做娃孩时什么都不懂的,他现在是个大人了!他现在什么都懂了。他知道自己该去挂墩,去挂墩干什么?暂时他还不太清楚,总之他认定自己该去、去看看彩彩。哪里能空着手去?这样不行,舍不得花钱怎么行呢!
现在还剩多少钱?九个铜板。九个铜板还可以买件什么?坪溪街上店铺多,东西也多。香粉、胭脂、手巾、小圆镜,什么都有咯。一股香味。那个老板的小姐往脸上扑什么?香粉。那个画着美人头的香粉盒挺漂亮。
“老板,这件卖几多钱?”
“这个数!”
老板只顾低头抽水烟,随意翻了几下手,他没看清。
“这面小镜子又卖几多钱?”
“这个数咯!”
这么多!他想了想,红着脸说:“老板,这两件我都想买。”
“好好,我给你包好!咯!”
“……我的钱不够。”
“够了再来咯!”
“我……急有用处,能不能替你做工,用工钱抵算货钱…”
好了,老板抬起头了。老板的眼睛眨动着朝门里一瞥,那里有一垛柴。哦,这没什么。
“劈柴去咯!”
一斧头一斧头地劈柴就如同一步步走向挂墩。人兴奋时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嘿呀!嘿呀!一段段木柴裂开,劈碎,就如同一段段山路消失在身后。嘿哟!嘿哟!柴垛渐渐变小。山村愈发清晰。毫不感到疲劳,他把斧多:挥动得象在奔跑。绝无忐忑之感,他迈出的步伐比下斧时还要坚定。整垛柴劈完了,整段山路也消失在身后。
到了。熟悉的村子一切如故,一切却又异常陌生。村旁的树林似乎更高了,村后的竹林似乎更密了。村子似乎更萧条了,板房更破旧,瓦上的苔藓更浓密了。他怀疑是否走错了地方。但他一进村就看见彩彩了。彩彩果然怀孕了,肚子大大的,人似乎变得好看了。她呆呆地倚在门口好象等人。她的家怎么变得破烂不堪?房檐下为什么悬着一道道红布条?红布条在风中!
“咚咚咚……”门紧闭着。
“彩婶,你不认识我了?”
“咚咚咚…”门紧闭着。
门看来是敲不开的?彩彩不回应,满村子的狗却汪汪叫开了。满村街都是人。人们起初全是呆呆地站在自己门口,呆呆地望着他,没有一个人过来探问。后来,他们交头接耳了,脸上现出厌烦的神色。他们不知低声商议起什么,于是,“哗”地一声,他们围上来了。他认识村里所有的人,村子里的人也都认识他。但奇怪的是,人们不约而同地都不认识他了。
“宝庆叔,你不认识我了?”
宝庆叔瞪着眼睛,但那双眼睛空洞洞的,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他连忙向泉顺发出呼唤:
“泉顺哥,你也不认识我了?”
泉顺鼻子哼了一下,高高地昂起头,他那双眼睛也是空洞洞的。所有的人都瞪着眼睛,那目光凶得很,象要把人吞掉。
“叫他走,叫他快下山去!”有人嚷开了。
“秋叔呢?”
“这个你奠管!”
“你们为吗都装得不认识我了!”
“你走!你快走!”
“不,我不走!”
他发现情况有些不妙。女人噘起嘴巴发出一片尖尖的骂声。孩子拾起石头。男人们则悄悄挽起衣袖。你能犯了什么禁忌?
宝庆叔大吼一声:“你走不走?”
“我就不走!”
泉顺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握在掌中,石头的尖角从指缝中露出,照他头上就是一拳。石头的尖角正好敲在他太阳穴上,“轰”的一声,他的头就晕了。“哗”的一下,人们一拥而上。有的拳打,有的脚踢,有的又拧又掐。他被打蒙了,但他仍然可以从拳打或者脚踢的野蛮的攻击上,判断出那大多来自又粗又壮的汉子,而那些掐拧他的手又细又长,则是些妇女婆娘。
这些女人手下得也真狠,因为她们手指上都留着长长的尖指甲,头和脚板专向他脸、胸、腰、腹袭来,那些纤细的手指则承包了胳膊、小腹和大腿上下的位置。因此,他当时的感受也是很矛盾的。拳脚给他带来灼热的疼痛,手指则令他其痒无比。他马上就在一种很复杂的痛痒中昏迷过去了。
如果不是发生后来的事情,这场殴打也许要置他于死地的——待猎狗挤进人群撕咬时,只见躺在地上的小做纸师傅身上忽然滚出一个圆圆发亮的东西。那东西一边滚着晃着,一边撩起一圈圈阳光。村犬怔住,“呜”地了声,跑散了。人们也一怔,他们惊异地发现这个昏昏欲死的家伙,随着那阵粗粗的喘息,身上竟然会飘起一抹烟似的白粉,同时还传来一股浓浓的香味。
父子俩一见面就抱头痛哭。
官船上那两个船丁,丝毫不愿在坪溪耽搁,船头一调就走了。父亲几乎是被推下船的。他虚弱极了,削瘦得差不多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没有血色的脸白得就象一张纸,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
儿子一看见父亲,怆然地喊了一声,顾不得人还站在水中就跪下了。父亲踉跄着汲水而来,脚一滑,倒在水中,他摇晃着怎么电无法站起。二叔和四叔连忙跑上前,架起摇摇晃晃的大哥。
父子俩紧紧抱成团,哭了又哭。弟兄们不胜感慨,连连擦抹泪痕。
河边恨多人围观。蜿蜒的深水河河进上泊满载客的鸡公船和运货的篷船,船上那些装卸货的水手和挑夫全都停下手上的活,呆呆地望着这对相见的父子。有人掬下同情的泪水,不胜感慨地说:
“孝子咯,这人有福啊,有个很孝的孩子!”
父亲那身褴褛的衣衫,衬着李春雷那身崭新的打扮,大概很容易让人产生这种评判。父亲紧搂住儿子,老泪纵横。蓦地,父亲簌簌的泪水戛然消失。父亲抬起头,失神般地望着远处的群山。他忽然觉察到了什么?儿子那身新衣衫掩盖不住身上那股苔藓野蕨的气味,兽血的余腥似也未洗净,腥乎乎地传递着激动人心的气息。于是,父亲那双手拼命地在儿子肩背上摩挲。儿子猛然从父亲肩上昂起头,呆呆地望着父亲,也象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股很难闻的耗子的气味?一股只有阴暗角落里才会散发出的霉朽的气息,同时混合着镣铐上的铁锈味?
二叔和四叔忽然间也怔住了。一阵咆哮的犬吠浪潮似地扑来。镇街上蹿来一群狗,它们撕扭着冲向河滩。从狗群一分为二的阵势上看,它们应当属于两个不同的群体。正象两群来自不同山头的猴子需要靠激战决定谁去谁留,它们追逐着,扑打着,涌上河滩。父子俩被争斗的狗群团团围起。忽然!狗群触电似的跑散了,远远地缩在一旁,瑟瑟地发出呜呜的低吠,忐忑地望着父子俩。父亲吃了一惊,老二和老四也吃了一惊。
那群狗不住地颤抖,尾巴全都垂夹在后腿胯里,它们那阵惊恐的鸣咽,只有面对猛兽才会发出。他们发现狗群惶惶瞪着李春雷。李春雷微笑地瞪着狗群。他越微笑,那群狗越惊恐。他朝前走一步,狗群齐刷刷地向后退一步。他再往前走一步,狗群又整齐地向后退一步。他把手一挥,狗群如释重负般“哗”地夹着尾巴跑散了。
老二和老四不无遗憾地朝大哥连连摇头,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说:“走咯,大哥。”
上河岸就是镇街了。小镇的瓦楞下飘浮着滚滚炊烟,炊烟下油煎爆炒的香味混合着满街喧哗的笑声潮涌般地掀动。锋利的菜刀在砧板上嘭嘭剁出咀嚼的节奏。一听见滚烫的油锅里投料时发出“哗”的那声爆响,人就会突然间感到精神一振。扑鼻的脂粉香得发甜。一声声亲昵粗野的浪笑,如同阴湿的山涧里潺潺不绝的水声。堂倌们显然吃得太油腻了,那一声声滑溜溜的吆喝,好象打嗝。那些熟识和不太熟识的婆娘们频频传动的媚眼和嘴角掠过的微笑,扑面而来,又姗姗而去。
郑老大愣愣地站住了,李春雷也跟着站下了。
“大哥,快走咯!”
“李春雷,快走咯!”
人明明在镇街上走,怎么反倒象呆在山中?密密的人群如密密的树木,浓浓炊烟如浓浓的雾岚。馆店里飘出的不是香味,而象林中朽烂的木材和苔藓。香艳的脂粉如恶心的尸臭。嘭嘭的刀声如山猪奔突的蹄声。爆响的油煎如中弹的山兽阵阵哀号。幽深的山涧就是这窄窄的仄街。深深的山涧就是扇扇敞开的门洲。浪笑。细语。骂声。虎啸。狼嚎。熊吟。红毛山猪公?
“李春雷,走咯!你呆什么?”
什么也没有。怪了?那个红红的,火焰一般的鬃毛舞旗似地一挥,就消失在人群中了。不可能。的确,什么也没有了。猴子?那只领头猴被剥开膛肚,血淋淋的。地上的血痕早已经干了,但怎么好象还能听见闷杀猴砰砰的棍声?
“李春雷!你看什么?”
“你们没看见……?”
“什么?”
“没什么。”
“那快走咯!”
不,肯定是有什么的。它有时跟在大家身后,悄悄地跟随着你们,不声不响。有时却绕到了前头,躲在拐角处窥视着你们,冷不防要扑过来似的。不管它藏在身前还是身后,只要你凝神观察,它就紧忙往回缩。看,它隐在人群中挤动。这片草浪似的人影,把一切全遮住了。它在跑动,偷偷地,尽可能低下身子。那就是炳记客店了!妈的,就这么一眨眼,它又不见了。它跑到客店里了?
“久违,久违,守岁兄弟。”
它真的躲进客店里了。那两片眼镜的反光一闪,就把人的眼睛眩花了。妈的!你一瞪眼,那眼镜里的眼睛就笑了。再瞪,凶一点。他怯了,哆嗦了o
“小兄弟,里面请……”
“来了四位枪老板咯!请里面——”
布帘掀起,一片黑黑暗。一片酒气扑鼻而来,一片起立的身影,东倒西歪。招手。吆喝。捶肩跺足。厅梁上簌簌落下一抹抹尘土?喝酒。吃肉。猜拳行令。震耳欲聋。不用上桌人就晕乎乎地已经醉了。妈的,它又来了!那个红红的影子悄悄地一探头就被他盯住。倏地,它又溜了,逃到厅后去了。
郑老人应酬罢,刚招呼兄弟围桌坐下,却发现李春雷不在身旁。他刚才明明跟着进店,怎么一眨眼走得没有踪影?
“李春雷呢?”
“哎……?”
老四和老二不禁连连摇头,一脸苦相。
“怎么了,你们有事瞒我?”郑老大不满了。
“瞎,大哥,李春雷他怕是被山魔神召过……”
第26章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