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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无法入睡

这一夜,他不能睡好。山谷中回荡的寒风,发出一种呜咽似的声调,枯叶纷飞,象个老汉啜泣不止。天不亮他就醒了。棚外一派黑沉,雾气迷蒙,呼啸的寒风不再呜咽了,发出怪兽般的吼叫,落叶不再啜泣了,发出一种磨刀般的霍霍之声。它们都知道你要和红毛山堵公决斗了吗?
他清楚今天将是一场恶战。他在枪膛里填下两倍的药量。紧号腰带,背上砍刀,一切准备妥当,就要出门了,他却突然愣在那儿。
是的,你今天决心杀死那只红毛山猪公,假如出手不利呢?一枪不能毙倒它,负伤的山猪比虎还凶,一场血刃看来在所难免。但要挥刀对付那只牛犊大小的山猪,毫无取胜的希望。他非常清楚,没有寻踪的猎犬,没有那潮水一般涌上前纠缠对手的狗群助战,他很难从容地瞄准射击。人兽之间生死存亡的比试,只需一枪。空咚”一声之后,只有一种答案,不是死,便是活,没有负伤。
黎明前夕,寒风停止了怒号,一夜雾气把地上脆黄的落叶都打湿了,脚踏上去无声无息。而且,大雾潮湿,山兽很难嗅到人的气息。这是狩猎的最佳时机。
他上路了。
天,渐渐发亮。他象一抹雾痕消失在那片林中。草鞋湿漉漉的,他走得无声无息。他刚来到昨日那片林子,就听见前方
传来一眸沙沙的响声。它来了!它好象同你商议过,如约前来了。他妈的!他轻轻压下机头。朦胧之中,他看见一个黑黝黝的潮湿的影子朝前走来。他举起枪,稳住神,不科脚下踏响一段枯枝。’
“噢呼——”一声巨吼,那个黑影猛然跃起。他大吃一惊,不是红毛山猪公,一只巨熊!一只六、七百斤重的黑熊站起来了。你又碰见一个孽种了!南山大森林真有创造生命的魔力,这只混杂着狗熊和棕熊精血的猪熊,小山似的身膀比水牛还壮阔。
就这么愣了一下,巨熊扑过来了。他下意识举枪招架。“轰隆”一声,走火了!山在颤,地也在颤。枪膛象炸裂了似的,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后座力推得向后踉跄。
他踉跄后退之际,发现熊眼里透出痛苦、呆滞的目光,它的胸晡硝烟袅袅,现出一个焦黑焦黑的孔洞,血从洞中涌出。来不及细看,巨熊山丘般的身躯就重重倒在他身上。“扑通”一声,他象一片被风甩动的叶子被撞在树干上。他感到五脏六腑都掀翻了,后脑勺滚烫滚烫地泛起一阵麻木。
他摔倒了。熊也摔倒了。他感到脑子里嗡嗡萦回着震颤的声音。这声音他很熟悉,高高地将那只猫举起,重重地掷向石块,“噗”的一声,猫抽搐着在地上翻滚,猫身上发出过类似声音。南山大森林到处是这声音——弹丸在空中嗖嗖回响时是这种声音,弹丸穿进肉体咝咝响着的是这种声音,负伤的枪手绷紧肌肉时伤口上响着的还是这种声音。他感到眼前幽幽闪起一片金星,头晕得很。
就要昏睡过去了吗?不,站起来,这样不行!但他站不起来。大地仿佛向他伸出手,紧紧拥抱住他。他枕着松软的枯草,童年依偎在母亲怀中温馨遥远的感觉降临了,好象躺在毛茸茸的兽皮摇篮里,聆听着那支古老缠绵的摇篮曲,他昏昏欲睡。血啊,他闻到那股黏稠的、热乎乎的血腥味。出血了?谁的血?你的,还是熊的?他努力想抬起头,但脖予象是僵了,而且,视线越来越模糊,红彤彤的…
太阳升起了。
树枝上那两只灰斑鸠怔怔望着地上并排躺在血泊中的人和熊。它们叽咕争执着。蓦地,它们好象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声音颤抖了。那一头,几只岩羊悠悠从草灌中踱出。它们仿佛闻见了什么,忽然睁大眼睛。它们看见血泊中的人和熊,忍不住阵阵战栗,猛然调头跑远了。
森林,静悄悄的。大树默默俯视着地上的人和熊。山风吹来,树上“吧嗒吧嗒”落下的榛子,犹如泪珠。
太阳升高了。
他眨了眨眼睛,醒过来了。哪儿受了伤?说不清,身上,腰上,哪儿都疼,五脏六腑,整个骨架都震散了,尤其是头,昏沉沉地象蒙着一层雾。他想爬起来,挣扎了一下,浑身痛似针扎。而且,稍稍抬起头人就想呕吐。他静下来了。
那是什么声音?呼哧,呼哧,熊在喘。那团黑糊糊的影子,一座山的剪影。起风了,熊毛被风掠起,好象山巅上摇摆的树。它也躺下了。假如当时那枪没碰准呢?
呼哮呼哧的喘息声越来越沉,它没有死!它喷出的气还相当有劲。它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吃力地睁起,盯着他。他看得非常清楚,熊眼里生命的灵气没有丧失,它好像只是疲惫了,长途跋涉之后需要休息。熊紧盯着他。他发现自己生命的灵气都被熊眼吸过去了,因为他感到头晕。熊眼幽幽发亮,愈来愈
明。仿佛窃取了他的灵气,熊开始恢复了体力。
他扭过头。不能让熊吸你的灵气。他知道不能趴着。他想爬起,但肩上仿佛千斤压顶,稍稍动弹眼前就是一片金星。
熊也试图爬起,吃力地蠕动了一下,四肢使劲撑着地面,顷刻浑身一软,又瘫下了。它没能站起,喘息得更厉害了。
他发现熊望了他一眼,他连忙也望了熊一眼,双方都怕对方先站起。谁先站起,谁就赢了。熊先站起,它就会扑过来压住你。你先站起来,就要抄起枪,重重给它一家伙。
枪就在旁边。拿过来。好……不,还差一点。爬过去。疼。伸手试试。好……再来一下,好了……摸到枪了!但他再也没有力气撑着枪站起。休息。喘气。他感到体力渐渐恢复了。
他扭过头看看熊。熊好象窥见他恢复了体力,显得有些惊慌。熊前肢奋力撑地,头居然也昂起了。妈的,不行!他一咬牙扶住枪,使劲一撑,身子一软,他又趴下了。
熊显然被击中要害,它无法抬高头。蓦地,它的头颓然垂下。双方都在喘息,草地上传出一阵粗粗的呼吸声。双方都在窥视,两双瞪起的眼睛相互静静地注视。
拼了!他一使劲撑起枪。好了,他站起来了。一阵天旋地转,他哆哆嗦嗦坐下了。不能躺下!坐,坐稳。
奇迹!熊也猛一使劲,居然也撑起身坐起来了。
一群灰山雀嘎嘎地落在灌丛上,它们望着对视的人和熊沉默了。
双方都在喘息,那阵粗粗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双方都在窥望,那两双炯炯的眼睛越来越明,越来越亮。
那群灰山雀眨着惊讶的眼睛,看看人,看看熊,渐渐战栗地蓬起羽毛,发抖了。
他看见熊胸口硝烟熏黑的弹孔蒙着一层血痕,喘息一阵,那里便又涌出一些血沫。他有点儿佩服这只熊,它伤得比你重。它全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而你靠的是枪,假如你当时摸不到枪呢?
他望着熊,熊也望着他。那群灰山雀发出一阵尖叫扇翅飞走,飘下几片羽毛。
它要是还有一丝气力,就会扑过来撕碎你,你要是还有一丝气力,你也会扑过去砸碎它的脑壳。谁也不会放过谁。看,它眼里闪烁着凶残、冷酷、阴沉的寒光。你也该用你的眼光压倒它!不错,用这种威严、坚毅、不可征服、坚定昂然的目光。看,它哆嗦了一下,有些怯了。森林里所有和人打过交道
的山兽,都知道人的表情。森林里所有和山兽打过交道的枪手,也懂得山兽的表情。熊的确怯了,它蓦地卧下来,慢慢向山坡下爬去。它逃了!
赶紧装上火药,给它一家伙。摸身后装药的竹筒,他吃了惊,糟了!竹筒磕裂了,上面全是黏乎乎的熊血。你今日看来是得不到这只熊了。没关系!它是跑不远的。老枪手都说,熊负伤要趴三次窝,爬三次,歇三次?一程比一程爬得短,一次比一次歇得长,第三次趴窝后它就再也爬不动了。这已经算一次了。
他迈步了。头晕,想呕吐,双膝发软。踉踉跄跄,走一步歇一下。他想:人是不会趴窝的。否是吗?多走几步,人的步子就变稳了,就有劲了。
几只乌鸦呱呱地在头上鸣噪,那声音是兴奋的,贪婪的。
这只熊也是个强悍的家伙。它挪动着身子,越爬越快,荒草被压倒了,草地上留下一条红红的血印。
天忽然暗了。看啊,乌鸦越来越多,天空盘旋起片片黑影,投下一片阴云,把太阳都遮没了。乌鸦落在树枝上,枯树好象长起满冠黑叶子。乌鸦落在地上舔吮熊血,地上好象堆起一片焦炭。
熊挪动的速度越来越慢。熊终于停下来了。它第二次趴窝了。
他发现熊累极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但吸进去的气少,吐出来的气多。不过,熊那双眼睛依然幽幽有神。
他一停步,身子就晃了。心跳得很快,耳畔嗡嗡作响,意志稍稍松弛,人顿时垮了。他躺下了。他躺下来,就闻到那股草籽和泥土芬芳的气息。他感到心跳平稳了,耳畔不再嗡嗡作响。南山大森林的泥土原来充满神奇的魅力。老枪手都说,狗心是泥土做的,狗无论受什么伤,只要身不离地,就不会死。他掬起一捧泥土闻了闻,他不由浑身一震,他闻见一股潮湿的浓郁的土腥味。那里有分割兽肉的欢乐,有出征叩祭神灵的缄默,有掩埋枪手的悲哀,有憧憬幸福的希望。兽心也是泥做的吗?杠架上的死虎一旦卸下地来,仿佛摄进大地的灵气,死虎竟会微微蠕动。那么,这只熊呢,它还没有死,它把头深深地贴着大地,深深地呼吸着泥土里生命的气息。,
现在,人和熊都静静地趴在地上。
又是一群乌鸦飞来了,山坡上落下多少只乌鸦?数也数不清,黑压压的一大片。那阵呱呱的喧噪象林涛。乌鸦落在他身旁,落在熊身上。他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全是乌鸦。乌鸦的嘴是嫩黄的,眼睛象宝石似地幽幽发亮,那漆黑的身影好象一片浮动的墓碑。大地是黑色的。森林也是黑色的。
果然,泥土给它带来活力,熊又开始爬动了。它又出窝了,再趴一次窝它就完了。熊一爬动,它身上那些乌鸦便呼地飞起。他想站起来,但脚却象生了根似的,无法动弹。他捧起那掬泥土深深呼哆,人的心也是泥土做的。它给你生命,给你力量。让你勇气倍生,让你斗志昂扬。他觉得整个人顿时充满力量,他哗地站起来了,精神抖擞,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你已经恢复了体力,你浑身都是力。地上的乌鸦全惊起了,那片呱呱的噪叫显得惶惑而诧异。
熊吃力地蠕动。
他蹒跚地跟着。
乌鸦耐心地尾随在后。
熊移动的速度慢极了。熊朝前移一下,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渐渐地,它似乎连喘息的气力也不多了,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一块石头挡在它面前,它是爬不过去的。天要绝你咯!
熊在石头前挣扎了一下,它似乎感到绝望了,那呼呼喘动的身子顿时瘪下不少。第三次趴窝!它就要完了!熊也了他一下,眼皮耷拉下来。熊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目光有些混沌。但它还没死,眼眸子微微闪光。只有死兽的眼睛,眼眸子才会蒙起一层霜似的阴翳。生命的精灵从那儿飘逝,象缕烟被风吹散了。
人死了也是这样,人的眼睛也会蒙起一层阴翳。生命的精灵飘走了,耷拉的眼睑掩着空荡荡的眼眶。但枪手死了,枪手生命的精灵会渗入地下。大地呼唤着这股精灵,吸取着这股精灵,南山大森林才如此肥沃,在树林里插一根棍子,棍子上都会萌出叶芽。负伤的枪手趴在地上,它能给枪手以生命的活性,力量和勇气。不错。它也飘荡在森林上空,南山大森林的森林才显得如此郁郁葱葱。他恍然大悟了,“将军烟”难道不是这片森林环绕不散的生命的精灵。它出差不多了!熊的瞳孔渐渐放大,慢慢释放出生命的灵气。
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飘逸的灵气了,对了昂才那呢?老钪手都这样做过,用眼睛紧紧瞪着奄奄待息的山兽,把山兽眼里逸出的灵气吸入自己的体内,难怪老枪手个个英勇善斗。你也应该这样做!屏除一切杂念,紧紧盯着熊眼。静静体会那股飘逸的灵气。不,用感受将那股灵气吸入自己体内。对,就这样。他感到一股灼热的气体慢慢地被他吸住,缠起,轻轻牵过来,慢慢引入体内。开始那气体有点儿发冷,慢慢热了,烫了。这气体云霭似滚动着,在他四肢和僵直的身上,缓缓扩散。他感到身体渐渐发暖。
你吸进熊的魂气,你今后就有熊的胆气了!
然而,熊吃力地眨了眨眼睛,它好象发现他卑劣的行经。它挣扎着扭过头,不愿遭受枪手最后的掠夺。但毕竟这太迟了,它的头已经扭不动了,它想闭上眼,但眼睑失去了弹性,那双突起的眼球倾刻泛起一层翳影,瞳孔扩散了。
这时候,他吞吸的意识是那么强烈,他甚至深深呼吸开了,大口大口地吞噬。他感到自己充实多了,已经完全恢复了。
他活下来了。熊死了。
满天盘旋的乌鸦降落了?
急速的秋风刮起来了。树枝上的黄叶,地上的落叶,全被风搅起,在空中飒飒飘舞。
望望身后,他恍然明白身后那条漫长的血路意味着什么——从此岸到彼岸,从生存铺向死亡,没有屈服,没有悲哀。他顿时觉得自己变得有点儿忧伤。
他想:它死后,来年这里肯定会长起一棵树,不论栲,还是杉,都将和它一样坚毅,顽强,难折难挠……
……除了森林和灌丛布满沟谷和坡岗之外,南山大森林到处又是茅草占据的世界。大片大片青葱茂密的茅草荡牵携着大片大片的森林,这是南山大森林典型的景观。浩瀚的林海由于时时穿插上片片草荡,不仅显得疏密有致,而且,草栖的虎、野猪和树栖的豹、黑熊,以及各种昆虫、鸟类,各得栖息场所,南山大森林因而物种繁多。
挂墩村旁那两道岗坡都是茅草山。深山里的草荡,也有新生和衰老的区别。年轻的草荡,草不高,也不密,绿油油的,其间常夹杂着某些刺灌,小树,或者竹丛。成片成片的蕨荷更爱隐杂于草障之中,与茅草混相生长。草荡因而显得蓬勃,透出一派旺盛的生机。年迈的草荡则有点儿单调,清一色的茅草密极了,密得落不下飞鸟,高得足以没人。矮小的刺灌,来不及长高的小树,全被茅草掩住了。奠说蕨荷无法在此生长,。就是鞭根发达的毛竹,也无法同茅草抗争。常常可以看见老草荡中耸立着叶窄竿黄的瘦竹,或者是干枯空瘪的朽竿。
密密的茅草荡象一片沉寂的海洋,无声无息堆积着枯黄衰败的茅草。在山风的呼唤下,它们朝朝暮暮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唉叹。它们象是有些倦了,从排斥异类到同类之间的竞争,它们差不多快耗尽生命的能量,它们粗壮的叶秆变细了,宽宽的叶片变窄了,那些由于养分不足枯萎的茅草,好似老人脸上的皱纹。挂墩村旁的岗坡就是这样一座衰老的茅草山,它和南山大森林林中到处躺卧着枯树的古老的森林一样,草荡下那层堆积得厚厚的枯草,脚踏上会轻轻地发出一种弹性。除了虎和野猪常潜栖其中之外,嗡嗡的野蜂和蚊虫,是草荡的常客。
两个老汉沿着村边的小路朝茅草坡走去,步伐蹒跚。他们走累了,在茅草荡旁坐下,慢悠悠吸了一袋烟之后,这才缓缓站起。一个老汉站进草丛里,弯腰从茅草下抓了一把枯草,两只手使劲一搓,将枯草搓成碎末,然后朝天空扬起。
没有风,扬起的草屑垂直散落。
“今日没风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