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
“我吃。”
那个人拿出一只兽皮口袋。他连忙摸索着身后,发现自己没带兽皮口袋。那个人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搓了搓。他连忙也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搓了搓。那个人手上全是沙子。他手卜也全是沙子。那个人从袋子里拿出两只青蛙,给他一只。那个人吃起青蛙,他也吃起青蛙。那个人吞嚼青蛙时嘴里发出一种涮锅似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嚼青蛙时嘴里也发出那种涮锅似的声音。
“好吃?”
“好吃。”
“没饱?”
“没饱。
那个人把手放在石头后那片青苔上蹭了几下。他也把手在青苔上蹭了几下。那个人又从袋子里拿出两只蚯蚓,给他一只。那个人吃起蚯蚓。他也吃起蚯蚓。那个人吃蚯蚓时把蚯蚓缠在手腕上。他也把蚯蚓缠在手腕上。那个人吃一口蚯蚓闻一下苔藓。他也吃一口蚯蚓闻一下苔藓。
“好吃?”
“好吃。”
“再吃?”
“再吃。”
那个人又从口袋里拿出两只蚂蚱、两只蜘蛛和两只蛇蛋,分给他一半。那个人把蚂蚱和蜘蛛捏烂,再抓起一把青草搓碎,揉在掌中,然后再把蛇蛋放在掌中,双手猛地一拍,“噗,’的一声,蛇蛋破了,蛋壳飞了出去。他如法炮制。那个人掬起手呼呼地吸吮,并喷啧咂嘴,仿佛津津有味?他也掬手吸吮,的确很有滋味。
“好吃?。
“好吃。”
“饱了!”
“饱了。”
“有点口渴?”
“有点。”
“喝汤?”
“喝汤。”
那个人张大嘴,哧哧吸气。他看见树林里飘出一股带水分的雾气。那股雾气映着霞光,呈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颜色,被那个人吸进肚子里。他也张嘴吸气。一股带颜色的雾气被他吸入腹中。那股雾气初吸入腹时冷飕飕的,过一会儿就热起来了。而且,人马上就感到不渴了。他感到自己充实多了,刚才被泥土吸走的那些气已经得到了补充。他握了握拳头,感到拳头很有力量,自己也很有力量。
“饱了?”
“饱了。”
“不吃了?”
“不吃了。”
“有劲了?”
“有劲了。”
那个人站起来了。他也站起来了。那个人把袖子一捋。他也把袖子一捋。那个人扬臂朝一棵小树劈去,“咔嚓”一声小树就断了。他也扬臂朝小树劈去,“咔嚓”一声小树也断了。那个人又握紧拳朝石头砸去,。砰”一声石头就裂开了。他也握紧拳朝石头砸去,“砰”一声石头也裂开了。几只山雀飞过头顶。那个人拿起一块石头朝山雀掷去,“嘎”的一声尖叫,一只山雀落下来了。他也拿起一块石头朝山雀掷去,“嘎”的一声尖叫,也有一只山雀落下来了。那个人捡起飞鸟。他也捡起飞鸟。
“晚上吃。”
“晚上吃。”
“你可以走了!”
“我……我不想走。”
那个人眉头一皱,样子很凶。他吓了一跳。他想说几句好话,但那个人见他不走就举起鞭子,他吓得调头就跑。他跑了一程停下来一看,那个人不见了!树林里空荡荡的,连那片成活了的干肉条子也消失了。他愣愣地,半晌才明白,对那个人只能顺从,不能违抗。稍不顺从,他就会变得凶神恶煞,无影无踪。
“我的妈哟,敲碎了肩膀骨咯……多少还能值几个钱的!”那只被炭火熏黑的大手,在豹皮上几番摩挲之后,那双起初有点儿疑惑的眼睛,这才闪出贪婪的目光,问:“你出什么价?”
“只要几斤盐,再有些硝药和弹子就行了……”他望着炭老大。他心想,这回他们该相信了吧。他刚才姗姗从树林里踱出来的时候,把这伙烧炭人吓了一跳。他们窃窃耳语了半天才敢过来和他搭话。现在,他们总算相信他是来换货的了吧。他提醒道:皮板上的弹洞大了点,但你们拿到镇上去,还足会赚
“嘿……我们会赚的,保证会赚的!取货去!”
他刚发现炭老大的神色有些不对,一切已经迟了?炭老大睑一沉,吼道。来,给我拿住!”
烧炭人饿虎一般扑上来。完了!他手中的枪,当即被夺下。烧炎人抱腰的抱睽,抓手的抓手。不容申辩,一道粗绳就把他捆上了。他试图挣扎,但遭来的却是一顿拳脚,打得他眼冒金星。
“哈……”炭老大笑道,。一张豹皮值几多钱咯?你怕不晓得县衙府出多大价悬拿你吧?二百块光洋呢!抵我们烧上几年炭咯,说,还有个同伙躲在哪里?……”
“我没同伙!”
“妈的,当我们不知道吗?说,傅天鹏躲在哪里?”
“傅天鹏?他也……”
“榜告上写得清清楚楚,以为我们不晓得?你们这些抗丁逃跑的杀人土匪!”
他想破口大骂,但骂有什么用。他紧紧瞪着烧炭人,倒把他们吓虚了。
“妈的,要吃人吗?把眼睛给我蒙上,还想日后报复吗!马上送你去衙狱!”
一块黑布蒙在眼前,光明消失了。一阵推搡,他跌倒在一间棚子里。身上不知磕在箱件上,还是柴火上,硬邦邦的碰得到处都疼。
他没料到会出现如此局面。人心比兽心还恶!山里吃人的猛兽即使从后面扑上来,也要大吼几声。只有草丛里的毒蛇才是偷偷下手。必须设法逃走!否则,他很清楚,后果将意味着什么。
逃走,谈何容易!双手被反绑,眼前荣着黑布,你看来只能等死了。你被关在棚子里,象那囚在笼子里的猴子。你比那些猴子还糟,木笼里的猴予从未绑起双手。这是间什么棚子?到处是霉潮气味。还有什么?一股鱼腥味!他们下饭的腌咸鱼?这么说,这是间堆放什物的库房了。简直无计可施。你和外界的联系只剩下鼻子和耳朵了。棚外是嘈嘈的声音,烧炭人正在争论如何处置你。有入主张就此熄火下山,有人主张先将罪犯押送官府,待兑回银元后再散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你是祸到临头了!听,门打开了。
“喂,起身吧,这就送你进城!”
不能走!他奋力地吼叫着,挣扎着。他被拽出门,又是一通扑头盖脑的拳脚,他躺倒不动。
“不肯动咯!”炭老大吼道,“给我捆上架抬走!”
他听见有人搬过两根毛竹。他很清楚,这是两根千的老竹筒。他在山里砍过毛竹,鲜竹倒地时,竹筒传出的。空隆”之声沉闷而短促。这两根毛竹落地时,筒身震荡出的声音却清脆而悠长。他知道烧炭人要象抬死兽似的把他捆绑到杠上。挣扎,反抗,又有什么用?胳膊扭不过大腿呀。他被人用脚踩住手,绳子一圈圈地缠在身上。他的脚,连同整个人被紧紧固定在竹杠上。悬空了,他被人抬起了。就要上路了?他真想哭一场。那个炭老大看来颇精此道,叮嘱道。“带上他的枪,官府要在验罪证的。
他的身子过筛似地不住地颤悠,扛架上路了。身子向前倾斜,下山了。身子向后仰坠,这是一段上坡的路。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山水的声响,小路贴着河边。过桥哦,他听见溪水是在身下鸣唱。吱呀吱呀,杠架一路晃晃摇摇。看来只有两个架扛的人,一路之上,只有两个一问一答的声音,走着走着,蓦然,他们停下来做什么?
“喂,”前面那个烧炭人说,“走这条路吧,这是条近路。”
“莫认错路就行!”后面那个说。
“我会认错路?我前回就是由这里走的。”
澳水声渐渐向后隐退。他们偏离开溪边的小路了。他的身子开始向后倾斜,而且杠架左一弯,右一拐地颇晃得利害,显然这是道向上盘折的石阶,这是座什么山?离坪溪有多远?他竭力想象小路的模样。烧炭人脚下传来沙沙的草声,只有茅草扫捧在人身上,才会发出这种有节奏的沙沙声。而灌木呢?灌木丛
不会。灌丛很杂。什么树都有,踏动灌丛时,灌丛只会发出哗哗的声音。理在,他们走的是一条长满茅草的小路。看来这条小路相当荒芜。
那单调的沙沙声愈来愈响,这是片茅草荡?在山风拂动下,茅草荡隐隐发出的沸响,与脚下的茅草声交相呼应,沙沙沙,沙沙沙,织成一片潮汐似的声浪。没错,这是道茅草岗!没错,茅草岗上没有树,无遮无挡,不是吗?身上滚烫滚烫的,不正沐浴着灼人的阳光?没错!他马上嗅出暴晒的茅草岗散发出的温闷的气息,
怪了,茅草声渐渐消失,杠架也不颤晃了,茅草岗上那阵湿闷的气息,渐渐变成什么气息?他暂时无从判断。他只觉得烧炭人脚下的道路开始平坦了,他悬空的身子平卧下了。听不到茅草响声,他屏住气,只能听见烧炭人的草鞋拖蹭在岩石上发出的轻微的摩擦声。莫非上驿道了?
不可能。他深深地呼吸着。他隐约闻见一股淡淡的清馨。那气息淡极了,飘飘忽忽的,好似风中山栀子花散发的清芬。他难以判断的就是这清芬中夹杂着的那股苔藓的气息意味着什么?而且,苔藓的气息似乎愈来愈浓。路,好象因此变得崎岖了,杠架开始颠簸起伏。前面那个烧炭人甚至让苔藓滑得一阵踉跄,整个杠架差点跌落。那个烧炭人可能不是踏滑在苔藓上,而是踩滑了一块石头。他听见一块石头滚落下山坡。那石头咕隆隆地响了一下,却又扑楞一声,卡在什么东西上。那东西浑身猛地一晃,发出“哗”的一声。
只有这么一声,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一片茶园。那栀子花般淡淡的清芬,是茶园特有的气息。而那浓浓的苔藓气息呢?这是个荒弃的茶园。只有那种枝冠蓬乱,久未修剪的茶园,茶枝上才会缠满苔藓,才会发出那种清芬与幽潮混杂的气息。那块石头,必定是茶园废颓的梯埂阶石。
果然,再往前走,烧炭人脚下的响声变得哗哗啦啦的,枝条纵横的茶丛牵扯着烧炭人的裤脚。茶园似乎愈来愈荒凉了,苔藓气息愈来愈浓。烧炭人的步履缓慢、谨慎。又开始出现沙沙的响声了。但那不是茅草发出的声响,而是杂乱的荒草丛。有沙沙的茅草荚杂其中,更多的却是茂密的蒿草和葳蕤的蕨叶的摆动。野艾也混在其中,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一阵凉飕飕的,潮湿的寒气愈来愈近,愈来愈浓。
就要走进密林了吗?只有密林才有这种气息。听,烧炭人脚下传来咕嵫咕嵫的泥水声。看来这是一片潮湿的杂木林,林中弥漫着毛竹带着发甜的清芬,杉、樟淡淡的香气。杂栲的气味最明显了,那是一种浓郁而柔和的幽芬。而野蕨呢?揉和看苔藓和朽木湿腐的气息,弥漫在树林深处。阳光马上就消失了。潮湿的阴影下,人顿时感到凉凉的皮肤上泛出一层水气。
尽管黑布蒙眼,他也能感到这片森林的漆黑无边。这两个家伙到底要走向何方?
那两个烧炭人停下脚来。迷路了?他想象得出烧炭人尴尬迷茫的神色。
“妈的,”后面那位说,“你把人引到哪里了?”
“怪事咯,前几日我分明由此下山的。”
“我刚才就唤你认清路呢!”
“我没记错嘛……”
他们争辩开了。是时候了。他在杠架上挣扎了一下,说:
“兄弟,快放我下来吧!你们迷路了!”
“刁山猴少开口,没你管的事!””兄弟,你先听我说,是你们走错路了……”
“走错个屁!你懂个鸟!”
“不,兑弟,真是你们走错了路,出你们山场时,你们不是沿溪边小路走吗?本来……”他故意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本来你们应顺小溪向下走,可你们却朝山上拐,是吗?本来那道茅草岗里也有小路通驿道,但你们不寻路就朝老茶园里走,这不是钻进树林里来了!”
“……”
杠架放下来了。烧炭人没有说话。他想象得出烧炭人惊讶的神容。他听见脚步声。一个烧炭人朝他走来,查验蒙眼的黑布是不是绑牢了。那人用手指头硬往他眉毛下插,但怎么也插不进来。烧炭人惊叫起来:“神咯,他就象看着我们走路似的!”
“替我摘下眼罩子好吗?”
“……”
“摘下眼罩子,我可以给你们指路。”
仿佛很不情愿,但眼罩还是解下来了。他重见光明。
这是一片阴森森的密林。他看见树林里到处藤萝飞挂,到处是青青的苔藓和茂密的野蕨,到处是朽倒腐烂的大树。一切和他推断的完全一致,惟有一点他无法预料,身前那株枯树上盘结着一只桶大的马蜂窝,距离之近,令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若不是停下来,很快就要碰上马蜂窝,那时烧炭人可以拨腿逃跑,他只能活活被蜇死。他火了——
“你们不要命,我还想活呢!”
烧炭人一怔。他指了指马蜂窝,烧炭人一见马蜂窝,脸色发白,吓得哆哆嗦嗦。
“就凭你们这副样子,还想走出老林子!”
“那……”烧炭人讨好地笑起。
“快给我松开绳绑!”
这两个烧炭人,一个是胖子,另一个很瘦。他俩狐疑地对视了一下,悻悻上前了。绑腿的绳子松开了,他站起来,但捆手的那道绳子他们没给松开。
“这根绳也要松开!”
“嘿……”瘦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莫嫌我说难听话,要是放你跑了,我们……”
“我们就不好交代了,”那个胖子倒象有几分诚意,“这位小兄弟,你就再受点委屈,待引我们上了驿道,我雇辆轿椅请你坐,嘻……”
“走!快给你爷爷领路!”瘦子沉下脸吼道,端起枪比划着。
他笑了。这能吓唬谁?他转身在前引路。他领着他们朝沟底走去。和坡岗上的密林完全不一样,沟谷长满野芭蕉和棕桐树。仿佛很快就能踏上驿道似的,那两个烧炭人高兴地说起了话。穿过沟谷,紧接着他又领他们朝山上走去。山坡上是一片密密的草灌。烧炭人的声音停止了。
“小兄弟,”胖子说:“你不会识错路吧?”
“不会。”
“怕什么?”瘦子说:“他敢耍刁,老子就崩了他咯!”
穿过草灌,他朝树林走去。那两个烧炭人开始叽叽岵咕了。他越走越快。眼前的这片树林比他们刚才走过的那片树林还要荒凉、阴森,到处是厚厚的地衣,树林好象发了霉似的。岩石上地衣斑驳,好象生了锈似的。垂挂的藤条也裹满地衣,一时间林中犹如缠吊着一条条蟒蛇。寂静。幽深。那两个烧炭人沉默不语了。
快到时候了!你马上就可以解脱了。但那两个烧炭人毕竟也是在密林里闯荡过的,他们似乎觉察到某种不测,猛然将捆住他双手的那根绳子收紧了。
“刁山猴,你耍什么诡计?”瘦子吼道口
“引你们上驿道。”
“好了,好了,”那个胖子分明象唱白脸的,和颜悦色地说,
“只要没引错路就行,你说是吗,小兄弟?”
“信不过我,”他说,“你们自己走好了!”
“妈的,我早看出你在耍诡计!”瘦子举起枪,吼道:“说,是不是在骗我们!”
“是又怎样?”
“老子崩了你!”
“来吧,有种你就打!没我引路,你们走不出山里!打吧,我们一齐死在这里!”
瘦子慌了,枪口连忙落下。胖子也慌了,连连作揖,道:
“小兄弟,莫难为大哥了,我们上有老母,下有儿女,无冤无仇的……”
“呸!无怨无仇,捉我去官府做吗!”
胖子和瘦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还是瘦子机灵,眼睛一眨说:“这位小兄弟,你看这样好吗?我替你松去手上的绳子,你给我们指回去的路,这事就这样子了。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嘿……”
“你先解绳!”
“你皋指路!”
“信不过我?”
“人心隔肚皮咯!”
“那好,那棵树下是个山岔子,到那儿正直翻过山,山下就是小路,顺溪走你们就上驿道了……”
“哈……”瘦子哈哈大笑,“来,给我再捆紧点,刁山猴莫想再耍花招了!”
人心就是比毒蛇还要恶咯!他也发出一阵笑声。瘦子吃一惊。
“我早知道你们心毒!”他说,“那条路是假的!”
瘦子懵了。胖子又急又恼,道:“小兄弟呀,莫计较他一时糊涂……”
“少罗嗦,快替我松了绳子!”
“那路呢……”
“松了绑我再说!”
绳子松开了。他抚着被绳子勒得发紫的手腕,捡起枪,冷冷地说:“走吧,那条路是真的!”‘
“你……不骗我们吧!”
“谁象你们这些黑了心的家伙!”
说罢,他转身忿忿而去。
他从没象现在这样轻松。是鼻子救了你咯!他深深吸了口气。随着那阵清新的空气沁入肺腑,他觉得自己好象化成一团气,慢慢渗入山谷,和树林紧紧贴在一起……
大嫂费了好大劲,终于又把二郎叔请来了。二郎叔很不愿意做那件事情,尽管大嫂恳求时脸上挂着妩媚的笑容。郑老四一急,把话说绝了:“你要是不肯帮这个忙,可就枉负我们的通家之谊了……”
第14章凶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