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那种事真有些不可思议。有的人含辛茹苦,每每总是事与愿违,有的人却信手拈来一般,只消轻轻一碰就有了。花是这样,风吹过来,这朵花轻轻搭在那朵花上,便什么都有了。秋风之下,凋零的花瓣下那颗结实饱满的花骨朵就是它的后人了。草也是这样,草穗上沉甸甸的草籽,甚至人都不知它是怎么长出的。秋风一吹,纷扬的草籽如喧闹的孩童哗地跑向四处,落在哪儿就在哪儿长成新苗。松、杉、楠、栲,全是这样。它们耸立着高高的身子,躲在云中雾里成亲。只有竹子不是这样。竹子仿佛很害羞,有点儿象人。
它们总是躲藏在地下做成亲的事情,当一柱柱尖笋蹿出地面时,人才晓得它们得子了。偶尔有些竹鞭也会急不可耐地蹿出地面,它们就象村街上那些东探西望的山外客一样,想找处寻欢的地方打宿。兽分雄雌,树有公母,人为男女,化羽老道说世间万物只有阴阳二性。但山呢?谁也不知道什么山是公的,什么山是母的。它们也许全是公的,或者它们全是母的。谁也没见过它们成亲的事情。
它们没有脚,不会走靠在一起,相互依偎。它们没有嘴巴,不会发出相互倾慕的亲呢之声。它们拖着长长的身躯,终年默默地卧在那儿。它们是孤寂的。它们在酷暑中显得烦躁,在风雨中透出冷酷,在晨昏转换间显得固执而冷漠。山,大概是母的。天,才是公的呢!不管白日,还是夜晚,天空男子汉似地敞露着广阔的胸脯。
白天它用炽热的阳光拥抱大山,最阴湿的山涧都会散发出骄阳的暑气。夜晚它默默注视着大山,星星是它的眼睛。它的目光坚定,自信,不卑不亢,含情脉脉而专注耐心。只有男人才会有这温情而坚定的眼睛。山肯定是母的,只有在夜深人静之际才会体会到它母性的柔情。嘁嘁唧唧的虫鸣如摇篮曲,铮铮哗哗的泉鸣如絮语声声。
“四,不饿吗?天都黑了咯!”
天黑了吗?天黑了就好。所有的生命都是天黑诞生的。不错,天一黑下来,花猪母的叫声就更大了。它今晚就要生的。它那吭吭的叫声,与其说是痛苦,莫如说是幸福;与其说是呻吟,莫如说是歌唱。它将要生下来的不是一窝猪崽,而是给你带来的转机和喜运。彩彩跟着也要怀孕了。
彩彩就可以象村里其他妇女那样,当众掀起衣服,自豪地露出凸起的肚子,让大家轻轻抚摸,让大家品头论足,让大家揣测胎儿的性别。她脸带微笑,头微微昂起,神情是那么骄傲。她的肚子越大,她的神态越显得矜持。彩彩马上就要生了?彩彩躺在屋子里,屋子四周生着木炭,暖烘烘的。彩彩在床上翻滚开了,那是她最兴奋的时刻。床板敲起了响鼓,号声唤来了犬群。犬群用最激动人心的吠声迎接新生命的降临。于是,“呼”的一声,那个地方钻出一个黑糊糊的头颅——
“哇——”孩子出世了。
“老四走运了,一个男的!”
这是你的儿子!你当父亲了!
“双生子咯!双生子咯!还有一个崽呢!”
你平素苦苦盼望儿子,现在彩彩一生就是两个儿子!你是南山大森林最走运的男人。一手抱住一个儿子,南山大森林中哪有这样的父亲。你要让彩彩一胎胎地生。彩彩是很会生的。一群群孩子在门前嬉戏,一个个孩子长成大人。床铺不够睡了,你领着孩子们砍来最好的杉木板加宽铺位。房子不够住了,你教导孩子们如何砍取最好的杉木条打桩盖房。
林子猛然变大了,炊烟骤然变浓。孩子们纷纷成亲,成亲的孩子又生了孩子。村庄又扩大了,一排排房子朝密林中挤去。你领着子孙们劈修山路,把山路修得比驿道还宽。你领着子孙把大树伐去,将山场辟为茶场,山岗上出现片片茶园。你领着子孙点起烧荒的火焰,在山洼里垦出耕地,山洼里出现片片水田。再不用冒死和凶猛的山兽搏斗了,那时候的生活多么富庶、安乐。林子旁阴森森的树林消失了,村子上空阳光灿烂。没有密林的压抑,人可以把腰杆挺直。再不用担心山路崎岖,苔藓滑脚。再不用担心密林阴暗,吞噬人影。再不用弯着腰钻在林中,瞻前顾后,忐忐忑忑,提防脚下的蛇,畏畏缩缩,环顾周围的兽。人的个头因此渐渐高大,人的目光因此明亮遥远,人的胸襟因此宽容豁达……一切就这样变了,一切已经悄悄开始。拥抱着,用心灵呼唤着新生,依偎着,用身心等待着机运。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听,花猪婆发出最后的呼唤。当那阵新生的猪崽发出嘤嘤的啼叫时,东方的山巅上透出一抹鱼肚白。黑暗中那两双期望的眼睛都意汉到托付期望的时机到来了。他们开始了倾注着希望的拥抱。
“四……”
“彩…”
一丝不苟地,静静地聚敛起所有的希望。把意愿托付在行动之中。默默地祈祷,默默地想象,默默地鼓励,默默地祝福。本能超越了需要,绵延生命的耕耘就带着本质的理性。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美丽而宁静的早晨。猪崽降生的时刻,朝霞正如一匹匹彩缎铺挂在天边。淡淡的晨雾使群山显得碧翠幽蓝。报讯的喜鹊在猪圈上盘旋,应和着猪崽隐隐的声息,它们发出嘎嘎的欢啼。敏感的犬群汪汪地把猪圈围起,它们的贺喜是那阵跌宕的狺狺之声。花猪母身旁蠕动着一群稚眼初开的小生命。花猪母尽可能卧平身子,让孩子吮住乳头。它安详地望着南山大森林赐予的新生命,一次次充满母爱地舔遍这群毛色呈浅棕,身上布满道道斑纹的子猪。
“砰——嗵!”
喜庆的炮仗响了。花猪母听见棚圈外欢腾开了,人声喧闹,脚步纷沓,一派欢笑。它饿极了,也累极了。它知道主人马上就要送食来了。山村所有下崽的母猪这时候都可以得到一桶可口的米粥。圈门打开,主人兴高采烈走进来了。它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脸色陡变,惶惶掩门而去。它不明白圈外那些人为什么一个个瞠目结舌,而且,那片欢笑骤然变成一片惊愕的呼叫。天,好象突然变阴了。那群喜鹊好象忽然变成一群乌鸦。不好!它听见人们尖叫着奔跑着,整个村子都是这样的喊声——
“一群妖猪崽,不好!不好!”
“不灭它会降祸的!”
“灭了它咯!灭了它咯!”
于是,圈门蓦地被踹开。它忍不住一阵战栗。那些惊魂未定的人疯了似地举刀冲进圈里。一片烁烁闪闪的刀光,猪崽一阵阵惨痛的呼叫。那群狗潮水似地呼哮卷入。它们和砍刀争夺时间。它们扑向它的孩子,撕嚼,吞咬。棚圈里卷起一团血腥的气味。它忍无可忍,冲上去!它愤怒地吼叫着,它决心和他们拼了!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它。它看见主人那张变形的脸孔,它看见枪口火光一闪。它倒下去了……
李春雷饿极了。除了喝水找些野果充饥之外,就再也没吃的了。没有火药,这杆土枪就是一根没有用处的棍子。那些苦中带涩的麻梨果吃多了肚子鼓胀胀的,但肚子仍然会发出饥饿的咕咕声。那种酸麻的紫酱果,吃下去嘴巴顿时麻得发肿。那种带刺的青皮桃最难吞咽,一嚼,舌头就象火烧似辣辣的,半天不肯消失。能吃的他都尝过了,但还是饿得不行。
他早就在林后约定的地方放下那块告急的石头。
等候,天天等着二叔,或者四叔到来,但总不见人影。他整天呆呆地坐在那儿,不是怔怔地望着树上欢蹦的雀鸟,就是愣愣地看着草地上蠕动的虫子。前天是这样,昨天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二叔和四叔他们死到哪儿去了?真把人急坏了。时时都能发现山兽从眼前踱过,麂子、山鹿、野雉,什么都有。距离之近,仿佛伸手可捉。愈是空空地拿住一杆哑枪,面前走过的山兽愈是那么安定从容。假如那只药筒没丢,打只小兽,你就不会挨饿了!
饥饿。脑子昏沉沉的。刚开始人很难受,硪到一定时候,人就觉得不那么饿了。他整天静静在那儿睡着,他常常感到自己的魂灵走出躯体。那魂灵飘出木棚,在林中飘绕。他能够驾驭自己的魂灵,任意飞高,或者降低,也可以驾着魂灵在空中久久盘旋。他驾着自己的魂飞高了,比苍鹰飞得还高。他已经飞到盘云岭上了。山-小得象一丘丘土堆。溪涧,细得象根线。村予呢?它太小了,象个小盒子。本来他可以飞更高,他感到又饿又累了,这才对自己说。降下去看看。于是,他就降下来了。
村后那条小路还是那么宁静,炊烟袅袅。村子飘出一股诱人的香味。他发现,那群狗正在山坡上争食。上前一看,他不禁火从衷出。那群狗正围着一木桶红烧肉,又打又斗。红烧肉居然拿来喂狗!打斗的狗群碰得木桶里的肉汤都溅到桶外了。狗群越斗越凶,红烧肉都被它们撞翻到桶外了,偷偷地摸上前,冷不防抢过桶来,他这样想。但他刚一上前,狗就发现他了。狗群霎时间安静下来,全都惶惶地瞪起眼。他笑了笑,狗也笑了笑。“三脚虎”简直比鬼还精,他悄悄往前迈一步,它就发出一声嘶鸣。狗群不再打闹了,全都扑向木桶,传来一片呼哧呼哧的暴食声。
“停下来!滚!你们……”
谁也不听你的了,你一躲进山里连狗都不认识你了!拉开一只狗,那缝隙马上由另一只狗补上。你简直挤不进去。假如你还有点力气的话,能让狗抢在前头吗?狗群紧紧围着木桶,发出一片猪群舔食时的声音。妈的!他拳打脚踢。他终于气喘吁吁挤到木桶前。但一切已经迟了,木桶空荡荡的,就连一滴汤汁也没剩下。
狗群发出一阵满足的打嗝声,跑散了。
他只得悻悻回去。村街上没什么人,老人象那些老狗样呆呆地坐在门口。村口的小溪边却传来朗朗笑声,大奶婆、大脚婶她们正在那儿洗衣服。那群狗又跑到溪边戏要。她们望着。三脚虎骑在一只小母狗身上,笑得前仰后合。宝庆叔不知在旁说了什么,大婶们猛然朝他进攻了,一阵阵水花掀起了,一把把沙子扬过去了,一块块石头丢过去了。宝庆叔笑嘻嘻地转身就跑,不想摔倒了,溅起一片水花。他感到奇怪,他什么也听不见,他眼前只是一片摔腹畅笑的人影。你就站在一旁,大婶们竟毫无觉察?你已经是个魂了!那么,依妈和叔叔们呢?
二郎叔今天来了?二郎叔坐在家里,满桌子都是喷香的酒菜。依妈贴着-二郎叔耳朵说着什么?什么也听不见。二叔满脸是笑,不停地向二郎叔碗里夹肉。二郎叔那碗好象很大,二叔怎么也夹不满。四叔在一旁斟酒,那酒怎么也倒不满二郎叔手里那只酒盅。依妈和叔叔都很讨好二郎叔,好象有事求二郎叔。二郎叔在装样子,故意绷住脸,其实他心里是很欢喜的。
为什么不拿桌上的东西吃呢?奇怪,筷子一夹,那卤肉就象团烟似地消失了。恶有恶报,你做了什么坏事?杀了人!天在报应你咯!随便走进哪家,哪家都象过年一样桌上摆满酒菜鱼肉,但那东西就是拿不上手。手一伸过去,那东西就紧忙缩小。手明明触到东西了,拿起来却是空空的。
要找东西吃何必走那么远呢,他发现林中就有一团炊烟。袅袅的炊烟挂在身旁那片树林里。炊烟摇曳地升起,仿佛向人招手。顺着风还能闻见松烟里混杂着烤肉的香味。兴许是些采药人或者烧炭人在那儿煮饭吧?前面树林里不是就有一伙烧炭人吗。过去看看。
他一过去就有些后悔。那就是大家常说的那个人吗?他在这儿干什么?他背着一只竹篓猫似地缩在林子里,拿着一把比饭勺稍大些的铲子在挖地。挖一个坑便从竹篓里拿出一个千缩缩的肉条子栽在地上。他的身旁已经栽起一片肉条子了。南山大森林的泥土是很肥沃的,那些干肉条刚栽下去就种活了,焦干的肉条上水灵灵地透出鲜嫩的活力。那个人做这件事情是一丝不苟的,没发现有人站在近旁。他都走到很近的地方了,那个人仍然没有觉察。
不,那个人的头似乎动了动,好象想转身,但最终还是没有转身,只是停下手上的铲子,伸手在腰后摸索。那个人腰上挂着两件东西,一件是尖尖的牛角刀,一件是白白的兽骨。那兽骨看不出是虎骨,还是熊骨,骨端节肿得很大象根鼓槌。那个人的手摸到尖刀。他哆嗦了一卞。那个人没有抽刀,摘下那根兽骨站起来了。那个人没有回头,他放心了。那个人朝前走去,他也朝前走去。怎么这么快?刚走几步就到村后那片坟场了。
那个人用骨槌在二伯公坟碑上敲了敲,二伯公就走出坟墓了。二伯公看见那个人谦卑得很,连连点头哈腰。可能那个人的本领比二伯公高明,要不二伯公为什么那样怕呢?大家都惧怕那个人。那个人在歪身伯坟碑上一敲,歪身伯也紧忙站出来了。歪身伯连眼皮都不敢眨,连忙弯下腰。歪身伯本领不如二伯公,当然,九指叔的本事更不如歪身伯。九指叔被那个人敲出坟墓后,连忙向那个人拱手作揖。待到松泉叔钻出坟墓时,松泉叔简直是给那个人叩头了。那个人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你越对他恭敬,他就越瞧不起你。看,那个人踢了松泉叔一脚,然后把手一挥,二伯公他们全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那个人手上那根骨槌马上变成一根鞭子。那鞭子看起来干缩缩得象根树棍,甩起来却软得很,蛇似地扭动,闪着一层油亮的光泽,叭叭的响声很脆亮。那个人心狠。二伯公只有一只脚,走得慢,那个人的鞭子就不停地抽打在二伯公身上。歪身伯身子不正,走路时东倒西歪,那个人的鞭子也不停地抽打在歪身伯身上。他们挨了打也不敢吭声。
二伯公加快了步伐,用一只脚蹦跳。歪身伯也不敢慢走,摇来摆去的身子,好似风推起一片叶子。九指叔、松泉叔害怕挨打,在前面大步流星。他们全都一声不吭。他想问问二伯公,突然发现二伯公悄悄朝他递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他莫问。他也不敢开口问话了。那个人只顾挥鞭赶人,没发现他。鞭声越来越响,他们越走越快。歪身伯身子摆动的频率和他的步伐一样,越摆走得越快。二伯公蹦跃的身姿和跳鼠一样,越蹦越远。于是,九指叔和松泉叔就象飞似地跑开了。他们被那个人赶到刚才那地方。二伯公跪在地上挖坑。松泉叔蹲在火堆旁烤肉条子。九指叔提起水桶打水。
歪身伯抱着竹篓负责栽种肉条子。他们稍稍迟疑,或者动作稍许慢了些,那个人就会朝他们重重地挥动鞭子。二伯公挖坑比土拨鼠还快,一撮撮泥土被他刨得纷纷扬扬,但地上重新冒出的泥土又迅速填满坑洞。歪身伯身子太歪斜,他总拿不住肉条子,每次急急忙忙拿出肉条子,身子一晃,肉条子就落到地上,他连忙再拿出一根肉条子,但他的身子马上又一晃,肉条子又先手落地。掉在地上的肉条子一落地就看不见了,篓子里的肉条子却好象很多,怎么拿也取不尽。松泉叔在火堆旁被烟火烤得汗水涔涔,他手上的肉条子怎么也烤不干,滴滴答答地总在渗水。九指叔拿着的那只桶和他缺中指的那只手一样,那只水桶没有底,他一次次哗啦啦地把桶压在水中,一次次哗啦啦地拎起空桶,那水花被他搅得上下翻动。
因此,那个人非常气愤,手上的鞭子舞得很凶,树林里响着一阵阵劈里啪啦的鞭声。一片片树叶落了又长,长了又落。他想转身离开,但怎么也走不动。他发现他们栽下去的那些干肉条子已经成活,象些菇菌似的,湿嫩嫩地透着肥壮。而旁边伯公他们却好象一下消瘦了许多。他们被皮鞭抽得皮开肉绽,浑身是血。是他们的血浇活了这些变成菇菌的干肉条子吗?他发现这片土地非常奇怪,拼命象人吸吮着什么,泥土又向外喷吐着某种气体、暖烘烘的。那些菇菌似的干肉条子因此咝咝地变粗、长高。他感到再不走开自己也要被泥土吸干。他挣扎着,用力挣扎着,喊叫,但没有声音。
那个人发现他了。那个人把鞭子一抖,做了个说不出来的姿势,二伯公他们象缕烟雾嗖嗖地沉入泥土里。他们被吸干了,被泥土吞没了。耶个人其实是个很利害的人,他没有转身就知道身岳有人了。他用后脑勺发出声音。
“来了?”
“来了。”
他不禁回答。他感到骇然,那个人回过头来,他看见一张十分愉快同时又是十分悲哀的脸庞。那个人望着他笑了笑,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笑一笑。那个人见他笑了,又笑了一笑。他马上也笑了一下。那个人是很会笑的,那个人一笑,他就觉得他不那么可怕了。
“你来好几日了?”
“你在旁边呆了很久?”
“我在旁边呆了很久。”
“你坐。”
“我坐。”
“饿了?”
“饿了。”
第13章遮遮掩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