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谈了很多,越谈越投机。谈得不讲客套虚话,相互间已经称兄道弟了。
他以兄长自居,叫我一声:“老弟,咱俩有缘分。要不是同乘一个航班,我们也不会相遇,不会相识。你现在还躺在仁济医院里做牵引,能不能手术还说不准。按你的伤势,在医院里住三个月能下地就算不错的了,再进行功能恢复,半年可以正常活动就算成功了。”这话我信。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我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由里到外,已不止是伤筋动骨了,简直是“粉身碎骨”,连神经都损伤了。现在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大难不死了。夫复何求?我认为他说得实在,没有夸张,点头称是。
“这次你的伤是我治的,但功劳要归功于小高。”他指的是我老婆,为她摆功。
确实,这半个多月来,他看着我老婆日夜担心,里外操劳,脸都明显地瘦了一圈,不由得为她说公道话。
我点点头,心里说:“算她倒霉,摊上了我这个倒霉的丈夫,她能不管吗?”
陈教授越说越来劲,当着我的面大大地吹捧起来:“小高真不简单!女同志,果断,有魄力。她好不容易把你拉到上海,进了大医院不住,说回家就回家,把你交我这素不相识的江湖郎中。我再三同她讲明利害关系,她果断决定,敢于拍板,甘冒风险,勇于承担责任。说出院就出院,我也就欣赏她这种精神,才答应留下来为你治疗。”
我知道他讲究缘分的,就顺着说:“这不就是缘分吗?”
这次他不卖帐,嘲笑我说:“你那时候稀里糊涂的,根本不知道。”他坚持认为是我老婆的功劳。
“这是她的性格决定的,她从小就爽直果敢,不怕后果敢拍板,魄力很大的。”我说,“这既是她的长处,又是她的短处。”我喝了酒,话也多了:“这次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
我不客气地往下说:“如果你真的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治不了我的伤,还不是得她自己兜着?如果碰上一个根本不懂医的江湖骗子胡弄一气,钱到手,他一走了之。非但治不了伤,相反延误病情,越治越遭,还不是自认倒霉?就算我死了,江湖骗子溜之大吉,我也一命呜乎,一了百了,剩下她一个人,连怨都只能怨自己,还不是她自已倒霉?”
“所以,我们俩有缘分嘛!”二人不约而同,越谈越投机,把我的酒性也吊起来了。我指着自己的老婆,问陈教授:“你知道她是谁?”
这老兄被我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以为我脑子还有问题,答曰:“小高,还不认识?”
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她是我老婆。于是,就挑明了问他:“你知道她的大名叫什么?”虽然他们这些天老打交道,他也一直叫她小高,可真没在意她的姓名叫什么,一时语塞,答不上来了。我也不为难他,就主动报上我老婆的姓名,他听了说,似乎耳熟,但还是不得要领,静听我往下说。
我就借助酒性直言了:“她十八岁就出了名,是上海中学红代会的头。”
这下他老兄似乎想起来了,点头不语,心想:原来是这个小高,怪不得这么果断有魄力,把这个“粉身碎骨”的丈夫从上海有名的大医院里拉回家,把他的性命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江湖郎中。
我归我说下去:“敢于拍板,承担责任是她的脾气,生性如此,本性难移,改也改不了。说好了,叫果断有魄力。说不好,是不懂,胡来,蛮干。这次是运气,你确实能帮我治。如果你治不了,还不是自己倒霉?”话头一起,我越说越来劲:“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在于勇,而是不懂。小牛犊根本没见过老虎,不知虎威,不懂厉害,就无所谓怕。”
他见我罗里罗嗦扯开了,就顾自问我老婆:“你是不是跟红卫兵代表团去过阿尔巴尼亚?”
我老婆沉默不语,顾意打岔催大家吃菜,说:“*的事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我见陈教授也不吃不喝,光顾说话,也觉得不好意思,就招呼他吃,说:“都是家常菜,吃。”说着自己带头夹了口菜往嘴里送,嚼是嚼不了,只能闭上眼喝口酒,硬吞下肚,算尽一点地主之谊。
可他老兄只吃了一口,又发问了:“你上过《人民画报》?”他在问我老婆。看来,他似乎已经对上了号,想证实一下。
老婆象没听见似的,不置可否,没有反应。我看她很少与陈教授答话,似乎有点见外,就说:“他现在是我的老兄,又不是外人,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见她还是不答话,那我来说:“那是在*期间,她在市六女中念高中。运动开始后,学校停课闹革命,市六女中带头复课闹革命,毛主席作了批示,肯定了市六女中的经验。市六女中就此闻名全国,她不知怎么成了市六女中的代表人物,一举成名,进了上海市中学红代会,市革委会,成了上海市中学红代会的头头。当时,姚文元带领中国红卫兵代表团出访阿尔巴尼亚时,她算是中学红代会的代表也随团出访。随团记者拍了好多照片,其中有一张上了《人民画报》的封面,她自己实际上也不知道。”
说着我就取出家里的照相簿,翻开一张照片,问:“你指的大概是这一张照片吧?”陈教授点头,他明白了:原来是这个小高,怪不得这么有魄力!
我喝了酒就话多,话盒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她到阿尔巴尼亚去的照片可风光了,与霍查,谢胡的合影,周恩来机场迎送,除了主席,当时是的中央领导人的合影都有。”边说边拿出影集给这老兄看。
席间,我们说了很多。老婆看我话多了,连连催我吃饭,我匆匆吞了一小碗饭算完成任务。
饭后,我们习惯地坐到沙发上喝茶。
我坐下来,一抽烟,一喝茶,就把话打住了。可这老兄意犹未尽,他问:“你们是在*中认识的?”
我摇头,答:“不,那不可能。那时她在风头上,高高在上。我一个刚参加工作的无名小卒与他无缘,根本攀不上。”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落难之交。”我一言以蔽之,“同病相怜,臭味相投。”话盒子又被打开了。
我俩的结合是带有时代的烙印。
一九七六年春,我结束了六年插队下放生涯,从黑龙江调回上海回原单位工作。此时,我也年届而立,六年下放,赤条条去赤条条回,三十还是光棍一根。原来的女朋友被批斗吓跑了,吹了。我调回上海后,单位上下,家庭内外的当务之急自然是为我照对象。
而她的革命青春也一去不复返。一九六九年带头到内蒙插队落户以后,虽然有幸作为首批工农兵学员被送到复旦大学新闻系去镀金深造,毕业后分配到新华社上海分社当记者。但毕竟岁月不侥人,此时她也年近三十,且还没有对象,已有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之势。当时有个时代称谓叫做“老大难”。婚姻成了我们的共同目标,我们就这么走到一起来了。
说起他的身世也算是辛酸的:解放前夕她来到了世上,生母无力抚养,把她送给了一户盲人瞎子家收养。瞎子以算命为生,所以自小她就拖着盲人的探路竹棒,出入在街巷里弄,为瞎子盲父引路,算命求生。到她上初中的年龄时,瞎子养父母先后故世,此时生母把她找回,乃以“寻回”之意为她改名,这就是她现在的大名的由来。此后就是历史潮流不可阻挡,她被推上了上海中学红卫兵当头,其实当时她十八岁还不到,能懂多少,懂什么!可那是时代的需要,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谁也不能把握自己,连伟大领袖也不能自主老兄听得很入味,反把我拖入“歧途”。我的自我感觉我的话也多了,但还不到醉酒的地步,话题还是回到他的身上去吧。他自称自己是江湖郎中,我说:“你其实是郎中江湖。”
“这有什么区别?”他反问我。
我说:“在我看来,江湖骗子多,但也确有民间秘传流落江湖,事实上也真有高人偏好交友求艺游江湖的。”
我问他:“你知道李叔同吗?”
“大名如雷贯耳,可确实不甚了了。”他说。
“象他这样看破红尘,回归自然的江湖人士属于江湖高人。有真功夫!”我说,“这与江湖艺人,耍杂谋生的江湖中人不同。更别提那些社会混混,他们本来就人也不在江湖,却也打江湖旗帜,号称走江湖的江湖骗子。同样走江湖,挡次大不同。”
他好像第一次听到我的这种“谬论”,摆出一付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还没听明白?”我有点不耐烦了,“你自己还不认识自己?你有接骨治伤的真本事,有祖传秘方,你是江湖骗子吗?”
这话大概刺激了他,忙辩解说“我说自己不是执业医师,是朋友相邀走江湖的江湖医生。”
我知道,他是为数不多的江湖高人,接骨治伤的药是他自己配制的,他确有家传秘方。而他本人的正规职称是足球高级教练,还有省足协副主席的头衔,也算得上高官吧,可他偏好走江湖。凡知根知底的熟人好友相邀,他就应约游走,且乐在其中。所以,我把他这个江湖郎中反过来叫:“朗中江湖”,因为他毕竟不是科班出身的正规医生,而且挂着足协的大官不做,喜欢走江湖。
第6章 云游仙境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