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让我老老实实永远种田,我就老老实实回到生产队种田去了。
生产队安排我和卢湾区下放的一位插兄老胡一起,负责上海知青的生活安排。因为第一年匆忙接受大批知识青年时,是临时安排的,连个青年食堂也没有。我们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一下子接收安排四五十个上海知青,哪来得及盖房子?
于是,第二年在老乡的帮助下,发动青年大家一起备料,和泥,造房子,盖了一个大食堂。在食堂后面荒地上开辟了一片菜园子,平时我们二个就管食堂,养猪,养鸡,种菜园子。
从垦荒,春播,夏锄到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忙得很,又苦又累,躺到炕上就睡。睁开眼就出工,卖苦力。可也有享受的乐趣,特别是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时,真的幸福,满足。当年,我们的生活就大有改善,夏天蔬菜一茬接一茬,秋天鸡,蛋,肉等荤菜想吃就吃,杀鸡,宰猪随便抓来就是,青年食堂的伙食也立马改善了,与上年简直不能比。白面馒头随便吃,比城市户口吃商品粮的自在。白面在城里算是细粮,是限量供应的,当时连北京人一年吃不上几顿饺子,可我们现在是农民了,自己种自己吃,比吃商品粮还好。我们冬天包了饺子吃不完,就把饺子装在麻袋里,然后把整麻袋的饺子往屋顶上一扔。因为冬天室外冰天雪地,饺子撂在雪堆里,一个冬天都坏不了。我们有天然冰柜,想吃就拿,现成的。
当地老乡还有一个习惯,一家杀猪,全村吃肉。谁家今天杀了猪,左邻右舍少不了吃肉。那时,东北农村吃肉就要肥肉,不象上海还把肉分门别类,什么肋条,夹心,大排,小排的。那时老乡杀猪往往把猪头,猪脚剁掉不要。老胡看着这么好的猪头,猪耳,还有蹄膀,猪爪子白扔了,多可惜。尽管他再三劝说解释,说这些都是好东西,能吃,劝大家别仍。可老乡说:“哪有人不吃肉,吃这玩意儿?”有的还笑话老胡:“你要的话,以后我们宰猪就把猪头,猪脚都给你。”此后,凡老乡家杀猪,真的就把猪头猪脚给老胡送来。时间一长,老胡和我二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老胡就烧了一大锅盐水,腾出一只大水缸放盐水,把剩余的猪头,猪腿,猪爪子一股脑儿往盐水缸里扔进去。有一段时间,我们二个几乎每天晚上喝酒,吃肉。老乡来了就一起吃,他们尝过以后发现猪头肉,猪耳朵,脚爪子,蹄膀比猪肉还好吃。他们说上海人会吃,从此以后老乡也吃猪头,猪腿了。
我们自己还学会了磨豆腐,做豆浆。东北大豆有的是,马料都有炒黄豆。只要自己做,豆浆随便喝,豆腐随便吃。我们队里一个老乡,等生产队把大田里的豆子收割完后,去捡拉在地里路边的豆荚,回家打场,一个秋天,光捡来的大豆就打了八麻袋,上千斤豆子——全是正宗的东北大豆。为此,大队还准备开批判会把他作为一个典型,批判他挖社会主义墙脚,后来被老娘们吵吵一通,才不了了之。不检白不检,扔在地里也瞎了。队长书记为此也征求我们下放干部的意见,我们就顺势推给老娘们,说她们吵吵你批判会怎么开?最后算是没有开批判会。当时谁敢戴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大帽子。
下放生活真的丰富多彩,我们当农民比老乡轻快。因为我们下放干部工资照发,种地又不要交公粮。老乡和知青劳动记工分,靠年终分红才有几个钱。我们队的收入低,一天的工分值只有两毛一分钱,等于一个月的收入只有六七元钱。累死累活,一年挣不到一百元。如此一想,我们该知足了,一切烦恼统统可以抛到脑后。
过了一年,公社好像又想起我了,通知我到公社去一次。我到公社去了才知道,上面要让我带一个连的上海青年到县里去参加修筑战备公路。
我们这代人就是听党的话,真的象革命歌曲里唱的:哪里需要,到那里去。公社叫我去修路,其实当时我也上面到底是谁,反正是组织决定,当然没有二话。到公社领受任务后,我就带了几个青年骨干,作为先遣队就先出发,为我连后续的一百来个知识青年队伍上山打前站。
到了山上,修路指挥部划定了我连负责修筑的路段。那是一条穿越小兴安岭的盘山公路,两边是林子,中间一条土路。我们要按当时的四级公路的标准,修筑一条两车通行的沙石路。
任务明确以后,我就到现场观察地形,先要找水源,准备安营扎寨,以便安顿后续大部队的吃住。周围荒山一片,我找到一条小溪,水流清彻见底,喝一口,冰凉可口,水质不错。就这儿了,环顾四周,不远处正好有一块还算比较平坦的荒地,还就在我们负责的工段边上,是块安营扎寨好地方。
我把先遣队的几个小青年叫来,发给一人一把斧子,让他们上山砍桦树,去枝,把树干堆在一起,回来支帐篷,搭铺。当晚,帐篷就拉上了油布,铺也是桦树干和树枝搭的,铺上干草,我躺下试试,还可以。就招呼小青年打开被褥,啃干粮,睡觉。可没想到,一个多星期后,铺下的草长高了,有几根蒿子顶到小青年被窝缝里来了。我只好钻到铺下,把蒿子连根拔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四周找了几块比较方正的石块,搭了个灶,放上铁锅,还行。我再挑了两个空水桶,到小溪打了一挑水,回来已经有个小青年起“床”了。我叫他洗脸刷牙,去烧火。等大伙儿起床时,水已经开了。我叫炊事员准备面板,和面,做饭,争取当天开伙。
只一天,我们先遣队就把大部队的吃住后勤解决了。队伍上来,我们就可以干了。
修路开始了。
这条路还算是条路——自然的路,至少不要开山辟路。平时勉强可以通车,汽车,马车可以走,就是春天化雪时麻烦,经常会翻浆泫车,路面坑坑洼洼的。冬天大雪封山,走爬犁倒挺滑溜,可危险。
我按指挥部的要求,先到路边划了路宽,树了标杆。原来的路大部分不够宽,要填石筑路基。指挥部已经把石料堆在路边,三五十米一堆。
我带着青年,一人发一把石锤,等马车把石块卸下以后,抡起石锤就砸。我砸石头的水平还可以,砸石块跟劈板子差不多,只要看准石板、石块的纹路,顺势一锤下去石块就开了。我越干越欢,不多会儿,歇口气的时候,发现手掌心起了水泡。没事,拿箭指甲的指甲钳,剪破水泡再干。到中午休息,吃饭时再一看,早上的水泡没了,可这水泡外面又有了新的水泡。乘休息时,把这第二层水泡挑破,挤干,一会儿又没事儿了。下午再干,到收工时,掌心又出了第三层水泡。一天之内,手掌心干出三层水泡,这在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过也没事,挑破就好了。
头几天,我连进度不错。可三天后,小青年的热劲过去了。出工不出力,磨洋工,请病假,闹工伤花样越来越多。我看不行,自己带头蛮干不是办法。我就到工地上实地度量,把路宽,边沟,路基,和我连承担的路段的工程总量算了一下,只要一人一天干三米就行。
第二天,我就宣布:一人一天三米任务,要保质保量。谁干完了,让我验收。现场验收通过,就算一天任务完成,可以回去休息。
小青年反应很快,马上有人就问:“到县城去行吗?”
我说:“前提是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到县城去不去我不管。但去了不许闯祸,不许留夜,回来吃晚饭。”
东北初夏,天亮得早。夏至,早晨四点钟天就亮了。
从我宣布完成任务可以休息的消息以后,第二天一早,还没到上工时间,太阳已经升上来了。我一个人,先到工地去转转。刚到工地,就有一个小青年光着膀子,满头是汗,拉我去验收。我一看,还有二个小青年光着膀子在修边沟。我想,这俩小子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我先到这个小青年干的一段去看看,看来看去,干得漂亮,超额,整齐,结实。我认帐,验收合格。小青年一下跳起来欢呼:“哈,我可以看电影去了!”原来这小子要到城里看电影去。
不一会儿,那二个也干完了,让我验收,也一次通过。
没想到,这几个小子开工前就把一天的活干完了,而且质量很好,比平时盯屁股逼出来的活漂亮多了,根本无须返工补课。我问他们啥时干的?他们回答说,天一亮就来干了,还说起早干活凉快。我想这倒也是,四点钟天亮,干到七八点也有三四个小时了,差不多。我追问一句:“有没有作弊?”他们一下急眼了,要发誓。我说:“好好,相信你们,今天验收通过。”
这时,上工的哨子才吹起来。大伙儿出工时,这三个小青年已经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嘴里还啃着馒头,在路旁,边吃早饭边等顺风车。一会儿,他们拦到一辆卡车,爬上车厢,热烈欢呼,高高兴兴上县城去了。
这一招真灵,后来我就省事多了,这真叫“多快好省”。
这事很快在知识青年中传开了,他们叫好,可领导上就难办了。参加修路其它连队反映到指挥部,指挥部有支持、反对和不管的几种不同意见。后来还专门派了技术员到我连工地,重点检查施工质量,没发现什么问题,指挥部就不干预了。至于其他连队怎么说、怎么干,我不管,也管不着。
小青年大白天到县城去玩,一时闹得县城里也沸沸扬扬,让我提心吊胆,怕出问题。我就对进城的口子收紧了点,一要请假,二要理由正当,三是不要乱说,不许惹祸,惹事生非者回来算账,以后取消进城资格。其它还有按时归队,不许喝酒等要求。小青年和我关系挺好,也为我们大家争气,总算没出大的问题。
对我的这种做法,已经有破坏之类的议论,我怕再引起路线之争。万一被上面再抓个典型,我可吃不了兜着走。总算还好,修路不过是临时任务,干完了,人就散了。没人来搞路线斗争,平安收兵,顺利完成任务,上上大吉。我的一颗心放下了,当时就是:“不做不错,多做多错”的环境,我再也不敢说“社会就是这样”之类的话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不说不错”,比“不做不错”更重要。
现在反过头来思考,其实这不就是承包吗?我在1972年上山修路时,不就悄悄地干了,当时还有点心虚或没把握的感觉。那时只有精神鼓励,没有物质刺激。我啥也没有,干完了就走,赢得了时间,大家都赢得了时间。我为工程赢得了时间(进度),小青年为自己赢得了时间,他可以去娱乐,会友,休息。要不,磨洋工,别说八小时出不了活,十八小时也白搭。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混日子,摆样子,谁能治?没治!只有当事人自己有数,爱咋的咋的。这就是自觉,要靠自觉性。自觉性哪儿来?是自发的,内在的动力驱动,一靠觉悟,二要精神。外力驱动不过是辅助药,最多也就是催化剂。这辅助的外力,无非是精神激励和物质刺激。可当时只讲精神,没有物质。我搞的时间激励,不知算精神还算物质?直到现在,我自己还没搞明白。
第15章 战天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