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硬伤,真的硬伤。我躺倒了,真的躺倒了,连精神上也被彻底打垮了。不服不行,我服了。
时代已经变了,我们这代人正处于变革的时代中。本来我还以自己是参与变革的先锋而自豪,可如今却成了莫名其妙的牺牲品。
成天躺在床上不好受,身体摆不平倒也认了,可脑子不肯停歇,不断地思索,彻底地反思。越想越多,越想越烦。
我们这一代人,生在战乱中,长在天灾时,踏上社会就进入了反帝反修的火红的年代,锤炼了一片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象我们这种人,有福不会享。在深圳,我公司有二个直属单位,都有小车,我可以随用随要随到。可我们这种人,不会享福,宁愿一个人去大街上等中巴,结果弄得如此下场。有毛病,真的脑子有毛病。算你革命?可我既没想过,也不够格。但就是这么傻,真是本性难移。没办法,改不了。
我参加工作三十年,此前非但没请过一天病假,手中还有一大叠调休单。说了也许有人不信,我女儿已经成人,可我至今还根本没有用过结婚假。我们这代人就这个样子,结婚时,我就为结婚登记才调休半天,和她(当然是现在的老婆)到民政局去登记,办了结婚证。晚上双方家人在家里聚在一起吃个饭,大婚告成。说来见笑,直到我女儿出生,我单位里还有同事问我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现在好了,病假也不要我请,单位领导下令:要我“静养半年”。他们要我安心静养,可我的心境安静不下来。躺在床上除了睡,就醒着。醒了,脑子就停不下来,就要想,回忆,思考,胡思乱想。从现在想起,想到过去,想到未来,更想到今后怎么办
想到自己的一生,真是多灾多难。
上小学时,家乡闹春荒,家家户户揭不开锅。记得有一次上学,我到学校,学校操场上空无一人。到了教室,全班就二个学生,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家庭成分为地主的同学。地主家的儿子家里还有粥喝,我祖父算个中农,父亲在上海拉老虎塌车(劳动车),家里还有一点豆腐渣和野菜吃。其他同学家里没吃的,几天不吃,饿得走不动,不能来上课了。直到后来救济粮下来,才算度过了这次春荒。
初中我在上海读书,这时正是发育长身体的时期,可偏偏又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平时家里(全家四人,只算小户)一天只有二分钱菜金,还要凭小户菜卡,起早排队去买菜,一般也只有“光荣菜”好买,即未成熟的卷不了芯的劣等卷心菜。我每天一早到东台路菜场排队,不少人放个菜篮子或砖块占位,也算一个人排着。时间长了,卖菜的阿姨也认识我了,就对我照顾一点,多给我一把菜,或在等量等价(不超过二分钱的限额)的公平前提下,把质量好的菜给我。有时其他顾客提意见,这位阿姨打圆场:“小朋友嘛,算了。”别人也就不计较了。那时听说安徽有饿死人的,上海也有吃观音土涨死的,我们有光荣菜吃就不错了,要感谢**。感恩,报恩是那个时代的音苻。
平时,我的午饭在学校吃,记得有一次丢了饭票,不知是丢了还是被偷了。反正一个礼拜的饭菜票没了,回家也不敢声张,早晚二餐在家里吃,想吃又不敢多吃。一怕父母看出破绽,二来家中本来就是计划供应,一人一份,精打细算,没有多一口的。再说父母要上班,挣钱养家的,我怎么能多吃他们的口粮呢。这道理我还是知道的,好在一天就少吃一顿午饭,饿是饿,还混得过去,就是上体育课时吃不消,这样坚持了一个礼拜。
不过,自然灾害时也有美好的回忆。那时别说吃饱肚子,能不挨饿就已经不错了。至于吃零食,那是高级消费,属于有钱人家的享乐。普通工薪阶层,工人阶级无福消受。尽管大家都有糖果票,点心票发,可除了一些有点家底的人家,谁愿意,谁舍得享受这当时的“豪华待遇”?普通百姓大多把糖果票,点心票与有钱人家换成粮票,饭票,换粮吃,吃饭要紧。
有一天,我的姑妈悄悄地拉我出去,把我带到大世界对面的三和楼,上楼坐下,叫我今天开开荤。除了过年过节开荤,平时有肉票也舍不得吃,都要留着攥着积着,等逢时过节时派用场的。今天她带我上馆子,还开荤?我摸不着头脑,以为姑妈有什么事。这顿饭就有一盘菜——炸麻雀,好吃,真好吃,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四只炸麻雀一顿饭,其他什么都没有吃,饭或馒头,面条都要粮票。有炸麻雀吃,其它不吃也饱了,太享受了。
令我忘不了的还有一次,回乡过年吃老鼠肉。那天早餐,桌上有一盘我从没见过的腌肉似的东西,我问奶奶:“这是什么?”奶奶笑而不答,说:“你吃吃看,不好吃就别吃。”我夹了一块,看不出名堂,有一股怪味,尝一口,只知道咸,还有怪味很重,不好吃。问奶奶:“什么东西?”奶奶还是不说是什么,就叫我别吃了。这到底是什么?我心里一个疑团解不开,最后还是一个叔叔说开了:“这是老鼠肉。”那时家里没吃的,可老鼠还是有。一次,我祖父恨起来一棒打死一只家鼠,把它剥皮洗净后,抹把盐,把它腌了当咸菜吃。我一听腌老鼠就恶心,可又吐不出来,这腌鼠肉太难吃了。
家鼠难吃,可田鼠好吃,肥而不腻,又香又嫩,味道好极了。
我第一次吃田鼠也很犹豫,被家鼠的恶名影响,对鼠类还是心有余悸,心理上就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可吃过一次田鼠肉后,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回味无穷。
那是在下放到黑龙江插队落户时,秋冬之交,和老乡,知识青年一起打场。收工时,豆剁下有许多田鼠,成堆乱窜。一个知识青年拿着一把叉子对着鼠群乱挥,一下子,叉子上粘了一只田鼠“吱吱”地叫,却跑不掉。原来他这把叉子刚在水桶里洗过,沾了水,碰上田鼠粘上就冻住了。这挺好玩,几个男青年围过来玩田鼠。看着吃得胖墩墩,圆鼓鼓的大田鼠,不知是谁说:“他妈的,这家伙净挑好的吃。新打的大豆我们还不舍得吃,它们倒先来聚伙会餐。”一个青年说:“对,带回去把它宰了。”
几个小青年说干就干,回到宿舍就把田鼠开膛破肚。
嗨,别说,剥了皮的田鼠还真漂亮:圆鼓鼓的肉体,又白又嫩。把它的内脏一古脑儿扔掉后,就剩一团白白嫩嫩的田鼠肉,放在开水里一烫,香味顿溢。一帮小青年中,胆大的你撕一块,我拉一块,往嘴里送。胆小的在一边看着,不敢动。其实也没几个人捞着,一个小青年边吃边说:“不错,又香又嫩!你也来一块。”随手就撕一块给我。我看着这块田鼠肉,看样子还不错,不肥,没油,象精肉。咬一口,很嫩,也香,可惜没有放盐,太淡,可淡而有味。事后,我想想有道理。这东北田鼠生活在天然大粮仓里,确实吃得好,伙食比猪讲究多了。猪那么脏,吃的又那么杂。可人们为什么吃猪肉不嫌脏,而不吃又白又嫩的田鼠肉呢?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
回想起饿的滋味,还不算什么。过去就过去了,反正没饿死,活着就好。此时,我至少还活着,大难不死。其实,回忆起来,我已经有过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
最早一次还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应该是夏天,刮台风的季节。那天大风大雨,我一个小不点的小学生(我自小个头就长得小,体育课上排队老排在后面几个,课堂上的座位则总排在前几排),撑一把家里(大人)用的油布伞去上学。路上风雨交加,而去学校的路是一条乡下的“车路”。所谓车路,就是路在河中央,二边是河,中间有一条比田梗宽,最宽处估计不会超过一米宽的小路,足够行人行走,挑担也可以,还可以通行独轮车,所以乡下叫车路。我小人撑大伞,一阵风把我连人带伞吹到河里。四周空无一人,只听得大风呼啸,大雨扑面。我那时还小,不会游水,漂在河里,看那大黄色的油布伞顶朝下,把朝上,飘在水面上,也不沉下去。我就借伞的浮力,捏着伞顶头上的砣砣,顺势飘到岸边,爬上了岸,躲过一劫。
后来还有多二次掉到河里的经历,都是回乡过年的时候。一次是到河边洗菜,水桥往外倒,我来不及跑,顺着桥板滑到河里。不过冬天穿的衣服厚,没沉下去,爬上来赶快进屋换衣服。还有一次也是回乡过年,我在水桥上淘米,水桥的桥桩往里倒过来,我人没下水,可脚在河边弄湿了。这次还好我在,把往里倒的水泥桥桩托住了,要不水泥桥桩栽倒在我妹夫身上,他就够呛。
我怎么到乡下老是掉到河里,从小到大已经三次了。也许被算命先生算到了,从小妈给我起名时算过命。算命先生说我命中缺木,所以在我的名字南旁加木,成楠字。可加了木字旁的我,还是掉到水里去了。不过有木在身,沉不下去,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
第10章 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