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提出来的是我的女儿,她问妈妈:“爸爸怎么啦?”她妈妈反问她:“你说爸爸怎么啦?”女儿回答:“爸爸变了,变了个人。”
后来,我在同事中也听到这种议论。
我理解,一个突然遭到意想不到的外来打击的重伤者,开始都接受不了,都必然有一个心理适应的过程,我也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后来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我不是不适应,不接受严酷的既成事实。自从我的大脑复苏以后,我对自己的伤病已经作好了各种准备,包括最坏的思想准备。
可问题不在外伤,而在内伤。我的脑子没有坏,我这个人的脑子怪,我的脑子不善记忆,善思考。就记忆而言,我的脑子本来就是不灵的,记性差,家人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一次从欧洲回来,取回自己的行李箱,竟然怎么也想不起密码锁的号码,回家只能把自己的箱子撬开。平时,我是本本主义,靠一张纸一支笔,勤笔免思,这是我父亲的遗传,他生前也习惯如此。
我的大脑着重用于思考,有人(主要是同事)讲我脑子好,不是说我记性好,而是说我脑子好使。我的脑子善于思索,思考和逻辑推理,想的多,想得深,看得透。
这次身受重创,大脑受损,半个月没有记忆。如今大脑功能开始恢复,我面临如此境地,不得不想,越想越多。伤残已成事实,无法回避。我想知道伤残的程度和后果,我该如何面对这痛苦的现实。这对我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和考验,生理上,心理上和精神上都是如此。我开始感到痛苦,这种痛苦伴随着大脑思维的恢复,一天比一天强烈。
我只记得五月三日,香港的郑先生从深圳给我来电话,说他在深圳,要我到深圳去一起吃晚饭。这天是星期二,按我的工作习惯,除了周六,周日外汇无市外,平日我不外出的。这次也巧,我已经与另一位香港朋友约定星期三在深圳见面。这样也好,我想二批并一批,答应第二天(星期三)一早到深圳一起饮早茶。
为此,五月四日清晨,我一早起来早餐也没吃,就直奔深圳而去。
我住宿,办公在南山。平日就我一个人外出时,我习惯于自己到路口乘中巴。
我离开住处,一到路口,已有二辆中巴停在路边揽客。我就近上了一辆从蛇口去深圳火车站的中巴。车上只有几个人,挺宽敞,我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因为我知道世界之窗刚开张,自己还没去过,想看看新开张的世界之窗气氛如何
上车没事,坐着看野眼,漫无目标地看着车外。
在我的记忆中,发觉这辆中巴与平日往常行使的线路不同。蛇口到深圳的中巴,我是经常往返乘坐的。一般从蛇口发车往深圳去的中巴,都要经过南头去揽客,然后才上深南大道往深圳去。而这辆中巴没有去南头,开车往北就直接上了深南东路往东而去此后,我就不知道了,脑子里什么印象也没有了。按理说,在中巴上被打劫应留有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可我连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既没有被恐吓,胁迫的影子,也没有争吵,打斗或紧张,恐惧,害怕,逃避的踪迹,连上车时原想看世界之窗开幕外景的印象都没有。反正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知道,大概我真的云游仙境去了,不问人间世事。
我想不出,更想不通。
唯一的可能是我在车上睡着了,这在下午或晚上是可能的,可一大清早,刚睡了一晚好觉,连早饭都没吃,还想在途中看看十几分钟就路过的世界之窗的我,一上车就睡着了,睡死了?不可能,我自己也不相信。
我从上车,到躺倒于香蜜湖,途中差不多要有半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自己怎么会毫无印象呢?我想不通,搞不清楚,就问我老婆,问小许。他们反问我:“你自己的事,自己搞不清楚,你问谁?”
这也是,作为当事人的我自己搞不清楚,去问局外人,确实是没有这个道理的。我不是蛮不讲理,实在想不出,想不通,只希望能得到一些线索或提示,让我反过来回忆,也许有助于我的大脑恢复。
他们只有一些道听途说的二手,三手的小道消息,相比之下,小许可以从深圳红十字医院和公安方面得到一些正规信息。
据公安方面的消息,说我在中巴上遇到劫匪,自己跳车逃跑时摔伤的。我不相信,一是我根本没有被劫的印象,更没有跳车逃跑。劫匪打劫无非是要钱,作为被劫者的当事人对此必定有深刻的印象,也许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可我没有一丝这类印象。二,我乘的是中巴,从中巴上要跳车逃跑,不是摔断腿,就是跌破头,所受的伤应该是上下伤,而不是左右侧身伤,不可能象我现在这样从头到脚只伤右半边的身驱,而不伤左半边。我敢肯定,自己在被劫前已被击昏,是在自己毫无知觉的状况下被横摔(抛)出去而受伤的。要不,从中巴跳车不可能造成身体半边伤。不信,可请法医作鉴定。
小许说,这是深圳公安方面的可靠消息,称公安局已找到这辆打劫的中巴,中巴司机的证言可以作证。我无言以对。
对中巴司机而言,且不说自己的车被打劫,自己不主动报案,反可作为证人出证言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我倒要问,中巴司机开车是看前方的路况,还是看车内的乘客?清晨,深南大道一般车速是多少?既然看到有乘客跳车,中巴的窗口能跳出去吗?还是你打开车门让他跳呢?就算是我自己跳车,作为司机当场采取了什么措施呢?减速,停车,报警,救人统统没有,中巴象无事一样,扬长而去。我躺在香蜜湖大街上时,车已顺利地到了深圳,还是被劫乘客下车后报警,刑警才知道车被打劫的。
由此,我不得不怀疑,司机和劫匪是一伙的。
至于公安,公事公办。小许从深圳来电,说深圳公安方面问我的情况,要我的证言。尽管我此时人还不便久坐,眼不便视,手不能写,可还是花了二天的时间,写下了我的证言,叙述了具体过程,我的伤势和深圳红十字医院,上海仁济医院,中山医院,五官科医院的诊疗结果,也谈了自己的疑问和看法,希望查清事实,早日破案,以免再有他人受害。
对此,我是很认真的。
今日之我远非昔日可比,区区五页文字,以往我不消二个小时就可以清稿,如今花了我整整二天的时间(还不包括思考回忆和核实而酝酿几天的腹稿)。开始握笔时,因右手有伤,右小指呈“兰花指”状,捏不住笔,边试边练边写。更麻烦的是视力,以往惯用双目,如今用一只眼睛写字还真不习惯,有视差,老把字写歪了,斜了。弄了半天,边打草稿,边练字。草稿完稿,字也象了一点。另一个问题是,家里地方小,只有一张我自己做的写字台,女儿读书做功课要用。我先是坐在饭桌上写,女儿看我一写半天,就自己搬了个方凳,坐在小板凳上去做她的作业,把写字台让出来给我去写。我坐到写字台前只写了几个字,就感到右手和胸部都不舒服。我干脆叫女儿帮忙,和她妈妈一起帮我把吃饭用的方桌拖到我的床边,让我扒在饭桌上写,写写停停,息息躺躺,起来再写如此反复,折腾了二天,总算完成五页“大作”。实属不易,我就象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伟大工程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脱稿后,我再柱着拐杖,一拐一跷地到公司去把材料发给深圳小许。
小许收到后,当即回电说已与深圳公安联系,他们的局长很重视,约期见面,由小许当面递交材料。电话中听得出,小许对早日破案很有信心。
一周过后,小许电话来了,传来的消息是令人遗憾而无奈的。深圳公安需要的证言,是希望我作为遇劫跳车的当事人,承认自己跳车的陈述。他们坚称有目击证人的证言,我问何人证明,小许含糊其词不想说,劝我算了,别问了。我知道他很为难,还是故意问他:“是那个司机?”他电话里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又说:“被劫的乘客中也有一个人说有人途中落车。不过他没有讲清楚是自己跳车,还是被人推下去的。”我知道了,广东话所谓“落车”有下车的意思,“落车”既没有逃跑或跳车的意思,也没有被推或抛下车的含义。再说正常下车,即使摔倒也不会造成我这样的伤势。证言原来如此,我哑口无言,心中明白,在深圳呆了这么些时间还搞不懂,就真的拎不清了。我也不为难小许了,谢过小许,答应接受他的婉言劝告,表示算了,不钻牛角尖了,以免伤神伤心伤精神,于养伤也没好处。
直到后来,有人向我透露一个“防扩散”的内幕消息,令我不得不服。说开无妨,当时办案者开了个价,要我们给他安排一个人的工作。这个价位不算高,但不好弄,我方没有答应。下文可想而知,我想通了,彻底通了。
从此以后,我一切都想通了。
第9章 大难不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