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开门,送出门外,四面一望,不见高涉川,放心大胆回身进内,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你心下何如?”润娘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见他,必是他寻不到此处。若重到旧居,或者可以相会。”就点头应允。老鸨故意收拾皮箱物件。润娘又向镜前梳妆,指望牛郎再会。老鸨转一转身,向润娘道:“我在此发家伙,你先到那边去照管。现有轿子在门前哩。”润娘并不疑心,出来上轿。老鸨出来,与何家小厮做手势,打个照会。那轿夫如飞的抢了去。何家小厮也如飞的跟着轿子。后面又有一个人如飞的赶来,扯着何家小厮。
原来这小厮叫做登云,两只脚正跑得高兴,忽被人扯了衣服,急得口中乱骂。回头一看,见后面一个人,破巾破服,宛如乞丐一般,又觉有些面善。那一个人也不等登云开口,先自说道:“我是高相公,你缘何忘了?”登云哎哟道:“小人眼花,连高相公竟不认得,该死,该死。”高涉川道:“你匆忙跟这轿子往那里去?”登云道:“我家相公新娶一个名妓,我跟着上船去哩。”高涉川还要盘问,不料登云将被扯的衣服脱去丢下,飞跑去了。
原来高涉川因老鸨拆开之后,一心牵挂润娘,住在饭店里,到处访问消息。这一日,正寻得着,又闭门不纳。高涉川闷闷走到旁边庙里闲坐,思想觑个方便好进去。坐了一个时辰,踱出庙外,远远望见他门内一乘轿子出来,恰如王母云车,恨不得攀辕留驾。偏那两个轿夫比长兴脚子更跑得迅速。高涉川却认得轿后的是登云,拉着一问,才知他主人娶了润娘,一时发怒,要赶到何靖调那边,拚了你死我活。争亲受这一口气,下部尽软。赶不上五六步,恰恰遇着冤家对头。
那何靖调面带喜容,抢上前来,深躬大喏,道:“久别高兄,渴想之极。”高涉川礼也不回,大声骂道:“你这假谦恭,哄那个你不过有几两铜臭,便如此大胆,硬夺朋友妻妾。”何靖调道:“我们相别许多时,不知你见教的那一件?”高涉川道:“人儿现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何靖调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儿得罪,原来为这一个娼家。小弟虽是淡薄财主,也还亏这些铜臭,换得美人来家受用。你只好想天鹅肉吃罢了。”
高涉川道:“你不要卖弄家私,只将你倒吊起来,腹中看有半点墨水么?”何靖调道:“我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高涉川道:“不敢夸口说我这笔尖儿戳得死你这等白丁哩。”何靖调道:“空口无准,你既自恃才高,便该中举、中进士,怎么像叫化子的形状,拿着赶狗棒儿骂皇帝,贵贱也不自量,还敢夸口说腹中有墨水纵是有些墨水,也不该如此行径,只好安心去做叫化罢了,还敢说甚么?”高涉川听了,气得手冰足冷,心恨目睁,只得说道:“待我中了举人、进土,好让你这小人来势利罢。”说毕,竟走去了。
彼时润娘到船中下,知是为卖在此间,放声大哭,要去寻死。忽见何靖调赶到,上前说道:“嫂嫂不必悲伤,我是高涉川同窗至厚朋友,如今代高兄为嫂嫂赎身,要送嫂嫂去与高兄完聚,但思高兄虽是绝世才子,未免有暴弃心性,我意欲激他用心勤读,以图上进。待他功名成就之日,自然送嫂嫂与他完聚。如今且到我家中过日,我自然以礼相待,决不敢有些欺心。愿嫂嫂勿疑。”润娘听了这话,又见他是正人,举动并无半点邪意,也就安心与他回去。
这事按下。且说高涉川当日被何靖调一段激发,又思:“润娘终是妓女心性,今日肯嫁了他人,有甚么真情,我何苦恋他怎么?”自此思想润娘之念丢在东洋大海了。一时便振作起功名的心肠,连夜回家,闭户读书。一切诗词歌赋,置之高阁。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见。父母见他潜心攻苦,竭力治办供给。
高涉川埋头勤读三年,正逢大比,宗师秉公取士,录在一等。为没有盘缠动身,到了七月将至,尚淹留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无处借贷,只是纳闷。
忽见一个小厮进来,夹着朱红拜匣。高老者认得是何家的登云,揭开拜匣一看,见封简上写着:“程仪十两。”连忙叫出儿子,说:“何家来送盘费。”高涉川见了,分外焦躁,认是何靖调来奚落,拿起拜匣,掷在阶下。登云捣鬼道:“我相公送你盘费,又不希图甚么,如何做这样嘴脸?”拾起拜匣,出门去了。
高老者道:“何靖调是你好友,送来程仪,便该领谢才是,如何反去抵触他?”高涉川切齿道:“孩儿宁可沿路叫化进京,决不受这无义之财!”高老者不知就里,只管埋怨。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