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下子可以对照出来的。一般人只是停在平面的广度的涉猎追逐的层面上。他们也知道学问无限,也知道自己有所不能,有所不知,但他们的这个知道只是属于故实的、材料的、经验的、知识的。这种知道实在不能说前途的,所以他们都是无所谓的,他们的有所谓只是炫博斗富。他们不承认有德性义理的学问,他们也不知道人格价值是有层级的。他们也知道,但他们所知的,只是某人有多少考据知识,学问有多博,这和某人有钱,某人有权有位,是一样,都是外在的、量的、平面的。所以他们可以看不起圣人,可以诟诋程朱陆王。这种卑陋无知,庸俗浮薄,实在是一种堕落。这症结,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们始终未感觉到有深度发展的问题,他们只是广度的增加或减少。只有德性义理的学问才有深度的发展。他们不承认这种学问,所以他们没有深度发展的感觉。他们的生命永远是干枯的、僵化的,外在化于材料中而吊在半空里,他们永不会落在存在的现实上,所以他们也永不会正视现实,只藏在他那教授的干壳中以自鸣清高。实则是全无器识,全不知学问为何物。
有一次,冯友兰往访熊先生于二道桥。那时冯氏《中国哲学史》已出版。熊先生和他谈这谈那,并随时指点说:这当然是你所不赞同的。最后又提到你说良知是个假定。这怎么可以说是假定。良知是真真实实的,而且是个呈现,这须要直下自觉,直下肯定。冯氏木然,不置可否。这表示:你只讲你的,我还是自有一套。良知是真实,是呈现,这在当时,是从所未闻的。这霹雳一声,直是振聋发瞶,把人的觉悟提升到宋明儒者的层次。然而冯氏,依旧聋依旧瞶。这表示那些僵化了的教授的心思只停在经验层上、知识层上,只认经验的为真实,只认理智所能推比的为真实。这一层真实形成一个界线,过此以往,便都是假定,便都是虚幻。人们只是在昏沉的习气中滚,是无法契悟良知的。心思在昏沉的习气中,以感觉经验来胶着他的昏沉,以理智推比来固定他的习气。自胡适以来一般名流学者,只停在这层次上。大家亦只处在这层次上,来衡量学问之高低。实则无所谓高低,只有多少。实则亦不只自胡氏以来,自明亡后,满清三百年以来,皆然。滔滔者天下皆是,人们的心思不复知有向上一机。由熊先生的霹雳一声,直复活了中国的学脉。由良知之为假定,即可知冯氏的哲学史(其它不必说)全部不相应。他后来坚持他那不相应,造撰而为《新理学》,以及又后来之投共而无耻。良知由假定转而为泯灭,于以见他那一切知识学问全成为黏牙嚼舌之工具,毫无灵魂可言。
这些重要的关节,使我常常被拖到存在的现实上,亦使我常常正视这存在的现实,而体会另一种义理,这便是从外在化提升起来而向内转以正视生命。这另一种义理就是关于生命的学问。不打落到存在的领域上,是不能接触这种学问的。存在的领域,一是个人的,一是民族的。这都是生命的事。西方的学问以自然为首出,以理智把握自然;中国的学问以生命为首出,以德性润泽生命。从自然到生命,既须内转,又须向上。因为这样才能由存在的现实而契悟关于生命的学问。我之正视生命不是文学家或生命哲学的讴歌赞叹。因为这样只是生命之如其为生命而平置之,这还是自然的。其所讴歌赞叹的仍只是自然生命之自己。自然生命之冲动是无可赞叹的。这生命当然有它一套的东西,须要正视,但不能就这样如其所如而积极地肯定之。我之正视生命是由一种悲情而引起。国家何以如此?时代精神,学术风气,何以如此?难道说这不是生命的表现?但何以表现成这个样子?于以见生命本身是极没把柄的,无保障,亦无定准。但它可以作孽,它自作孽,它自受苦,明知受苦而想转,但又转不过来。于以见生命本身有其自身的一套,好像一套机器,不由自主地要滚到底。它有它的限度,也有它的无可奈何处,这是可悲的。民族生命如此,个人生命亦如此。人类的生命史是可悲的,亦是可喜的。何以会如此?这不能只看生命本身,这须透到那润泽生命的德性,那表现德性或不表现德性的心灵,这里便有学问可讲。这里是一切道德宗教的根源。我由世俗的外在涉猎追逐而得解放,是由于熊先生的教训。这里开启了一种慧命。这慧命就是耶稣所说的我就是生命之生命,我就是道路之道路。而中土圣哲,则愿叫做慧命。
抗战军兴,这当该是个庄严的神圣战争。就连日本人也认为民国以来无义战,只有这次是大义所在,所以中国人都联合起来了。义之所在,无论敌我,都要承认的,只是各尽其义而已。可是,如果我们的抗战真是大义所在,生死斗争,则他们的侵略便是不义的了。他们是以利为义,这在开始就输了一筹。我们真是义之所在。可是黄帝的子孙,中国人哪!究竟对于这义这神圣的战争,有多少觉悟呢?何以是义?义的根源在那里呢?何以是神圣?神圣的根源又在那里呢?朝野上下并没有多大的了解,并没有足够的深度的觉悟。政府在此并没有正视建国的意义,社会上一般人对于建国亦并无清楚的意识。大家对于抗战有清楚的观念,因为是打日本。就是这点,还有共党是例外,因为他们的真理标准别有所在,并不认为这是不可摇动的大义所在。对于抗战有清楚的观念,而对于建国却并没有清楚的意识。建国是严肃而神圣的工作,是民族尽其性的工作。一个民族不能作到政体建国,便是未能尽其民族之性。亦如一个人之未能尽其性,便不可说是一个人格的存在。对于建国无清楚的意识,这表示黄帝的子孙在本源处已经提不住了,全落在物化的机械中了。
第3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