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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十三、我与熊十力先生
本文是五十年前所写生活忆述中客观的悲情章中之一段,记自初遇态先生起至抗战期间吾个人之遭遇以及所亲炙于熊先生者。熊先生于民国五十七年初夏逝于沪寓,吾讫未能撰文纪念。今将此文发表,抒写一真生命之屹立,兼表纪念之意。至于熊先生一生学问之详述,则请俟诸异日。此文前尚有两章,一曰直觉的解悟,一曰架构的思辨,曾发表于自由学人。此文乃承前而来者,人见之或有突兀之感,故略赘数语以明缘起。民国五十八年十二月着者识。
我从美的欣趣、想象式的直觉解悟,转入为何、如何的架构思辨。这架构的思辨是抽象的,是纯理智的,是与现实无关的。这用存在主义的词语说,是非存在的。这样才能接上希腊传统的学。但我在非存在的领域中,同时也常被打落在存在的领域中,正视着存在的现实。在时代的不断的刺激中,我不断的感受,不断的默识。在不断的默识中,我渐渐体会到时代的风气、学术的风气、知识分子的劣性、家国天下的多难、历史文化的绝续。这一切引发了我的客观的悲情。由这客观的悲情引我进入架构的思辨以外的义理。由于对这义理的渗透,我始能明白这一切之所以如此与所以不如此之精神上的根据。
我之接触到这一线,其最初的机缘是在遇见熊先生。我之得遇熊先生,是我生命中一件大事。所以我这一章必须从这里说起。
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民国廿一年,那时我廿四岁),有一冬天晚上,我到邓高镜先生家里去,他说我给你一部书看。拿出来,乃是《新唯识论》。署款为黄岗熊十力造。这署款,在一般说来,是很奇特的,因为普通没有这样。我当时就很震动。拿回宿舍,我一晚上把它看完了。开头几章,语句是佛经体,又是接触的佛学问题,我不懂。后面渐渐成为魏晋诸子的文章,看起来比较顺过了。我感觉到一股清新俊逸之气,文章义理俱美极了。当然这只是我匆匆读过后的一霎之感,其内容的原委,非我当时所能知。第二天晚上,我即把这书送还,并问这人是谁。他说我们明天下午即约他在中央公园吃茶,你也可以去,我给你介绍。第二天下午,我准时而到。林宰平先生,汤用彤先生、李证刚先生俱在座。不一会看见一位胡须飘飘,面带病容,头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气瑟缩中,刚解完小手走进来,那便是熊先生。他那时身体不好,常有病。他们在那里闲谈,我在旁边吃瓜子,也不甚注意他们谈些什么。忽然听见他老先生把桌子一拍,很严肃地叫了起来: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在座诸位先生喝喝一笑,我当时耳目一振,心中想到,这先生的是不凡,直恁地不客气,凶猛得很。我便注意起来,见他眼睛也瞪起来了,目光清而且锐,前额饱满,口方大,权骨端正,笑声震屋宇,直从丹田发。清气、奇气、秀气、逸气:爽朗坦白。不无聊,能挑破沉闷。直对着那纷纷攘攘,卑陋尘凡,作狮子吼。我们在学校中,个个自命不凡,实则憧憧往来,昏沈无觉,实无所知。一般名流教授随风气,趋时式,恭维青年,笑面相迎。以为学人标格直如此耳。今见熊先生,正不复尔,显然凸现出一鲜明之颜色,反照出那些名流教授皆是卑陋庸俗,始知人间尚有更高者、更大者。
我在这里始见了一个真人,始嗅到了学问与生命的意味。反观平日心思所存只是些浮薄杂乱矜夸邀誉之知解,全说不上是学问。真性情、真生命,都还没有透出来,只是在昏沉的习气中滚。我当时好像直从熊先生的狮子吼里得到了一个当头棒喝,使我的眼睛心思在浮泛的向外追逐中回光返照,照到了自己的现实之何所是,停滞在何层面。这是打落到存在的领域中之开始机缘。此后我常往晤熊先生。他有一次说道,你不要以为自己懂得了,实则差得远。说到懂,谈何容易。这话也对我是一棒喝。因为在北大的气氛中,学生方面从来没有能听到这种教训的,教授方面也从没有肯说这种话的,也不能说,也不敢说。这也是一个很显明的对照。我由此得知学问是有其深度的发展的,我有了一个未企及或不能企及须待努力向上企及的前途。我以前没有这感觉,以为都可在我的意识涵盖中,我只是未接触而已,一接触未有不可企及者,我只是在平面的广度的涉猎追逐中。我现在有了一个超越而永待向上企及的前途。这是个深度发展的问题,时时有个超越前景在那里,时时也使我返照到自己的生命现实之限度与层面。故我虽不轻易许可人,然亦知艰难与甘苦。我不许可人,因为我知道一般人的心思停在何层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