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认同这个问题,就照我个人讲,我从二十几岁稍微有一点知识,想追求这一个,追求那一个,循着我那个原始的生命四面八方去追逐,我也涉猎了很多。当年我对经济学也有兴趣,所以关于经济学方面的书,至少理论经济方面(theoreticaleconomics)我也知道一点,所以有好多念经济学的人也说我:你这个人对经济学也不外行呀!其实究竟是大外行,经济学究竟没有进到我的生命来,我也没有吸收进来,那就是说我这个生命的核心不能够在这个地方发现,所以我不能成为一个经济学研究者。当年我也对文学发生兴趣,诗词虽然不能够作,但是我也想读一读,作个文学批评也可以了,鉴赏总是可以的。但是我究竟也不是一个文学的灵魂,我这个心灵的形态也不能够走上文学这条路,所以到现在在这一方面,完全从我的生命里面撤退了,所以闭口不谈,绝不敢赞一辞。譬如说作诗吧,我连平仄都闹不清楚,我也无兴趣去查诗韵。有时有一个灵感来了,只有一句,下一句便没有了,永远没有了。这就表示我不是一个文学家的灵魂、诗人的灵魂。当年我也想做一个logician,想做一个逻辑学家,但是这一门学问也不能够使得我把全副的生命都放在这个地方,停留在这个地方,那么你不能这样,也表示说你生命的最核心的地方究竟不在这个地方,所以这个学问也不能够在你的一生中全占满了你的生命,你也终于不能成为一个逻辑学家。所以我们这个生命常常这里跑一下子,那里跑一下子,跑了很多,不一定是你真正的学问的所在,不一定是你真正生命的所在。这个地方大家要常常认识自己,不是自己生命所在的地方,就没有真学问出现。当年我也喜欢念数学,有一次我作了一篇论文,写了好多关于涨量(tensor)的式子,把我们的老师唬住了。我们的老师说:你讲了一大堆涨量,你懂得吗?我心里不服,心想:你怎么说我不懂,我当然懂啦,我就是今天不懂,我明天也可以懂。青年时代是有这个英雄气,我今天不懂,我明天可以懂。这个虽然是一个未来的可能,我可以把它当成是一个现在。但是现在我没有这个本事,我没有这个英雄气了。所以经过这几十年来的艰苦的磨炼,我觉得一个人诚心从自己的生命核心这个地方做学问吸收学问很不容易,而且发现这个核心很困难。假定不发现这个核心,我们也可以说这个人在学问方面不是一个真人;假定你这个学问不落在你这个核心的地方,我们也可以说你这个人没有真学问。
我们人类的文化的恒久累积,就是靠着每一个人把他生命最核心的地方表现出来,吸收一点东西,在这个地方所吸收的东西才可以算是文化中的一点成绩,可以放在文化大海里占一席地。当年牛顿说我这点成就小得很,就好像在大海边捡一颗小贝壳一样。他说这个话的意思不只是谦虚。这表示说牛顿的生命核心表露出来了,吸收了一种学问,在物理学方面有一点成就,他这点成就,不是偶然捡来的,不是由于他偶然的灵光一闪,就可以捡到,这是通过他的真实生命一生放在这个地方,所作出来的一点成绩。这一点成绩在物理学这个大海里面有地位,这就是我们所称为古典的物理学。那么从这个地方看,我们每一个人大家反省一下,不要说诸位同学在二十几岁的阶段,将来如何未可知也,就是你到了三十岁,到了四十岁,乃至于五十岁,你究竟发现了你自己没有,我看也很有问题。所以我们经过这几十年来艰苦的磨炼,我以前觉得我知道了很多,我可以涉猎好多,好像一切学问都一起跑进来了。但到现在已一件件都被摔掉了,那一些就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根本没有沾到我的身上来,沾到我的生命上来。我现在所知的只有一点点,很少很少。就是这一点点,我到底有多少成就,有多少把握,我也不敢有一个确定的断定。这就是所谓为学实难,做学问的艰难。当年朱夫子也说他一生只看得《大学》一篇文字透。试想《大学》一共有多少字呢?而朱子竟这样说,这不是量的问题,这是他的生命所在问题。
我所说的还是就现在教育分门别类的研究方面的学问说。假定你把这个学问吸收到你的生命上来,转成德性,那么更困难。所以我想大家假如都能在这一个地方,在为人上想做一个真人,为学上要把自己生命的核心地方展露出来,来成学问,常常这样检定反省一下,那么你就知道无论是为人,或者是为学,皆是相当艰难,相当不容易的。所以我们老师的那一句话:为人不易,为学实难。实在是慨乎言之。这里面有无限的感慨!我今天大体就表示这点意思。因为时间不多,而且诸位在月会完后还要开大会,所以我就说到这个地方为止。
五十七年三月《人生》杂志
第3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