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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所以要是我们这样地想这个真人的时候,虽是说得很轻松、很幽默,然做起来却是相当的困难。尤其当我们面对挫折的时候,所谓颠沛造次的时候,你能不能够不厌不倦呢?很困难!所以当一个人逞英雄气的时候,说是天下事没有困难,这是英雄大言欺人之谈。我们常听到说拿破仑字典里面没有难字,这明明是欺人之谈。你打胜仗的时候没有困难,打败仗被放逐到一个小岛上的时候,你看你有困难没有困难。亚历山大更英雄,二十几岁就驰骋天下,说是我到哪里就征服哪里。可是当他征服到印度洋的时候,没有陆地可以征服了,便感觉到迷茫。楚霸王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当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困难,容易得很,可是不几年的工夫,就被刘邦打垮了。打垮了就说: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当说这话的时候,就要慷慨泣下。你面对这种人的生命的限制,当人的生命的限度一到的时候,你反省一下,回到你自己身上来,你是不是能够不厌不倦的永恒地维持下去呢?倒行逆施,不能定住自己的多得很!
我常想到现在聪明的人、有才气的人,实在不少。我认得一位当年是张作霖的部下,以后给张学良升为师长的人,这个人名叫缪开元,现在在台湾出家当和尚。他很慧敏,他常说到张作霖他们的张大帅,这个张大帅一般传说是东北响马出身。大家当知道响马这名词的意义。可是虽然是一个响马出身,当他的生命的光彩发出来的时候,就是说他走运的时候,却真是聪明,料事必中,说话的时候都是提起来说的,绝没有那种呆滞、阻碍的意味,就是那么灵,而且他为人文秀得很,你看不出是一个响马,一个老粗,温文尔雅,明眉秀目。可是到生命的光彩完了,运气完了,那就像一个大傻瓜一样,胡涂得很。这个地方是一个困难。假定我们完全靠我们的原始生命来纵横驰骋,则我们的生命是有限度的。假定不靠我们的原始生命,我们要诉诸我们的理性,来把我们的生命提一提,叫它永远可以维持下去,这更困难。我看天下的人有几个人能这样自觉地去做功夫呢?大体都是受原始生命的决定,就是受你个人气质的决定。到这个地方,要想做一个真人,我想没有一个人敢拍拍胸膛说我可以做一个真人。我想这样做真人,比之通过一种炼丹、修行的工夫到达道家所向往的一个真人还要困难。这就是从为人这方面讲,说是不容易的意思。所以现在存在主义出来呼吁,说二十世纪的人都是假人,没一个真人。这个呼声实在是意味深长的。
其次我再在为学方面说一说。为学实难,这个难并不是困难的难,这个好像当该说艰难。当年朱夫子快要死的时候,对学生讲还要说艰苦两个字,表示朱夫子一生活了七十多岁,奋斗了一辈子,到底还是教人正视这两个字。不过我现在要表示为学的这个不容易,这个艰难的地方,我怎样把它确定地说出来呢?我现在只想说这一点,就是:一个人不容易把你生命中那个最核心的地方,最本质的地方表现出来。我们常说搔着痒处。我所学的东西是不是搔着痒处,就是打中我生命的那个核心?假定打中了那个核心,我从这个生命核心的地方表现出那个学问,或者说我从这个核心的地方来吸收某一方面的学问,那么这样所表现的或者是所吸收的是真实的学问。一个人一生没有好多学问,就是说一个人依着他的生命的本质只有一点,并没有很多的方向。可是一个人常常不容易发现这个生命的核心,那个本质的方向,究竟在甚么地方。我希望各位同学在这个地方自己常常反省、检点一下。你在大学的阶段选定了这门学问作你研究的对象,这一门学问究竟能不能够进到你的生命核心里面去,究竟能不能够将来从这个生命的核心里发出一种力量来吸收到这个东西,我想很困难,不一定能担保的。这就表示说我们一生常常是在这里东摸西摸,常常摸不着边际的瞎碰,常常碰了一辈子,找不到一个核心的,就是我自己生命的核心常常没有地方可以表现,没有表现出来,没有发现到我的真性情究竟在哪里。有时候也可以这样想,就是一般人也许没有这个生命的核心。但是我不这样轻视天下人,我们承认每一个人都有他这个生命最内部的地方,问题就是这个最内部的地方不容易表现出来,也不容易发现出来。
当年鲁迅是一个学医的,学医不是鲁迅的生命核心,所以,以后他不能够吃这碗饭,他要转成为学文学,表现为那种尖酸刻薄的文章。这一种性情,这一种格调的文字,是他的本质。他在这里认得了他自己。这是现在美国方面所喜欢讨论的认同的问题,就是selfidentity的问题,就是自我同一的问题。一个人常常不容易自我同一,就是平常所谓人格分裂。这个人格分裂不一定是一个神经病,我们一般都不是神经病,但你是不是都能认得你自己,我看很困难。我刚才提到鲁迅,这个例子是很显明的。天下这种人多得很,那就是说有一些人他一辈子不认得他自己,就是没有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