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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大家都不痛切觉悟到何以是义,义的根源在那里,何以是神圣,神圣的根源在那里。所以政府一味泄沓,只是私利的占有。知识分子认为义、神圣,都是虚妄的名词,因为在他们的知识学问中,在他们的考据中,在他们的科学法中,都不见有义的地位,有神圣的地位。抗战只是民族情感而已。他们跟着政府走,只是顺俗,不好意思不走而已。若按照他们的理智推比,这根本没有什么道理的。这好像希腊的怀疑论者,当他的老师陷在泥坑里,他却在旁边怀疑着,我究竟救他不救他呢?救他比不救他有多少好处呢?有甚么坚强理由使我非救他不可呢?一疑两疑,其老师死矣。中国的知识分子亦如此,他们的学问中没何义,没有神圣。因为他们都是理智主义者、科学一层论者。生命、情感、抗战,在他们看来,都是漆黑一团的,没有什么道理的。如是只是顺俗逃出来,让它去,我还是我的那套意识观念。有义而不能知其为义,有神圣而不能知其为神圣。不知,所以不能肯定,义与神圣都成了空名词。共党提出了唯物论,根本否定了义与神圣。他们是以阶级为标准,他们只是想夺取政权。他们嚷抗战,不是以其为义之所在,他们是想利用这机会,混水摸鱼。所以毛泽东说:抗战十年,我们的力量就可以与国民党等。这是大家在不能正视义与神圣中,在不能正视建国中,一起物化,所必有的结论。毛泽东真有此聪明,他看清了这必有的结论。政府只在私利中防堵,是防不住的。如是,中国死矣。我为此而悲。黄帝子孙何以堕落到这种地步!
抗战初期,生活艰困。我在广西教中学一年。应友人张遵骝之邀,至昆明。无职业。租一小屋居住,生活费全由遵骝担负。遵骝,张文襄公(之洞)之曾孙,广交游,美风仪,慷慨好义,彬彬有礼。家国天下之意识特强。好善惟恐不及,恶恶则疾首痛心。民廿六年春,吾在北平主编《再生》杂志,彼藉买杂志之名,亲到社中相访。相见之下,推诚相与,遂有往还。未几,七七事变,北平沦陷,彼走天津,吾亦旋到。彼言其父已去长沙,彼即将前往。留一地址,嘱有缓急,可相告。吾旋去南京,不半月,京沪撤退,吾至长沙。常与其父忠荪先生叙谈。彼时北大、清华已迁衡山。遵骝随校从读,来函相邀游南岳。当时局势危殆,有瓦解之势。学校朝不保夕,政府无暇顾及。人情汹汹,学生多有走陕北从共党者。教授亦多纵容之,无有为立精神之主宰者。惟钱穆先生,因富历史传统意识,慷慨陈辞,多有讲述。吾至南岳,因遵骝之介,多与诸生相晤谈。吾以向上一机向有志气有血性之青年言。而教授们则阻挠之,以为吾是为某党作活动。冯友兰则大忌之,彼放出空气,嗾使在校学生不得与某言。贺麟、沈有鼎辈则讥笑之。吾见此种种,大为失望,于以知知识分子之自私,与无能为。吾人微言轻,徒有热诚,而莫可如何。生活且不得饱,遂由长沙走桂林。遵骝资助其路费。在广西一年复去昆明。
时昆明在大后方,人情恬嬉如故,无复有迫切之感。既无理想,亦无愤发。民族之生死斗争,俨若与己无干焉。让它去,拖着混。事后,人或以为此是中华民族之幽默,无论如何紧张,如何严重,而总有轻松之闲情。此虽可如此妙说,而究非自立之道。
吾在昆明,日处斗室之中,草写《逻辑典范》。暇则散步于翠湖公园。一日,遇一面热之人,忘其姓名。彼迎面而谓曰:汝无职业,状颇自得,君其有办法乎?吾曰然。其实吾毫无办法,惟赖遵骝资助耳。遵骝亦不充裕,寄居其姑丈家。吾内心甚急,遵骝亦急。彼托人谋之于云大,欲得一讲席,终不成。盖云大本有此缺,其系系主任某已推荐朱宝昌,宝昌燕大毕业,亦学哲学者,与熊先生亦有关系。吾闻之,颇坦然。盖既同道,又同是天涯沦落人,彼得之,彼可稍安。吾不得,吾暂不得安,无关也。时熊先生在重庆,函汤锡予先生谓:宗三出自北大,北大自有哲系以来,唯此一人为可造,汝何得无一言,不留之于母校,而让其飘流失所乎?汤先生答以胡先生(案:即胡适之先生也)通不过。时胡氏在美,早离北大,犹遥控校事,而校中人亦慑服于其阴威下,而仰其鼻息。吾从不作回北大想,因吾根本厌恶其学风与士习。吾在流离之中,默察彼中人营营苟苟,妾妇之相,甚厌之,又深怜之。吾固为学风士气哀。胡氏只能阻吾于校门外,不使吾发北大之潜德幽光。除此以外,彼又有何能焉?此固不足萦吾怀。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哉?惟吾所耿耿不能自已者,学风士习为其所?丧耳。北大以新文化运动闻名海内外,新文化运动,其目的当然是在复兴或改革中国之文化生命,以建设近代化之新中国。这当然是中国自己的事。中国知识分子关心自己的文化与国家,无论其思想内容为如何,这超越的形式的函义总是好的。这是北大唯一可取处。人于模糊中总认为北大是中国的,而又有文化意识与学术意识的学府,不是殖民地的教会学校。亦不是无颜色灵魂的技术教育。
一般人之所以有这样认定,实在是不自觉地就那超越的形式的函义而如此认定。但此超越的形式的函义实在只是五四时新文化运动之原初动机之求中国好所膨胀成的一种气氛。原初动机之求中国好,这只是一动机,太空洞无内容了。故这原初动机所膨胀成的那超越的形式的函义并不能为人们所正视,相应如如而实现之,因此那超越的形式的函义只是留在脑后,飘荡在半空里。只能为有感觉的人所感到所嗅到,而一般人则为其思想内容所吸住,纷驰散乱,胶着于特殊之现实(内容)而滚下去。新文化运动之内容是消极的、负面的、破坏的、不正常之反动的、怨天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