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惠征眼看着儿女受苦,何尝不心痛!只因穷苦逼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体。他到了这时候,外面众人交谪,内而饥寒交迫。只因没有钱去买大烟,鸦片常常失瘾。再加忧愁悲苦,四面逼迫着,那身体也便倒了下来。从秋天得病,直到第二年夏天,足足一年,那病势一天重似一天。佟佳氏起初因家里没有钱,便还挨着不去料理他。到后来看看他的病势不对,才着起忙来。从箱底里掏出一枝从前自己做新娘时候插戴的包金银花儿来,叫他儿子桂祥拿去典钱。那桂祥比兰儿年纪却大一岁,今年十八岁了,不知怎的,却生得痴痴癫癫。如今见母亲叫他去上当铺去,把他急得满脸通红,说俺不会干这个,平日他家里上当铺,都是佟佳氏自己去上的。如今因她丈夫病势十分厉害,不便离开,便打发桂祥去。谁知桂祥却一口回绝说不去,佟佳氏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蠢孩子!这一点事也做不来,却叫我将来靠谁呢?”说着,不觉掉下眼泪来。兰儿在一旁,见她母亲哭得凄凉,便站起身来,过去把包金银花儿接在手里,出门自己上当铺去了。
那当铺里的朝奉,见了这美貌的女孩儿,早把他的魂灵儿吸出腔子去。只是嘻开了嘴,张着两只桂圆似大的黄眼珠,从那老花眼镜框子上面,斜乜着眼睛,望着兰儿的粉脸,连连地问道:“大姐姐!你要当多少钱?”那兰儿看了这个样子,早羞得满脸通红,一肚子没好气,说道:“你看值多少,便当多少。”那朝奉说道:“十块钱够吗?”兰儿听了,不觉好笑。心想一枝银花儿,买它只值得一两块钱,如何拿他质当,却值得十块钱呢?当下她也不和他多说,只把头点了点。
可怜那朝奉,只因贪着兰儿的姿色,眼光昏乱,把一朵包金花儿,看做是真金的,白白赔了十块钱。
兰儿捧着十块钱,赶回家里。又出来延请医生。那医生到她家去诊了脉,只是摇头。说:“痨病到了末期,不中用了!你们快快给他料理后事罢!佟佳氏听了这话,那魂灵儿早已嗡嗡地飞出了顶门。心想如今一家老小,流落他乡,莫说别的,只是丈夫死下来,那衣衾棺椁的钱,也没有地方去张罗。谁知这个念头才转到,那惠征睡在床上,已经在那里装鬼脸了。佟佳氏忙拉着她儿子桂祥、女儿兰儿蓉儿,赶到床前去叫喊,已是来不及了,看他只有出来的气息,没有进去的气息。不到一刻工夫,两眼一翻,双脚一蹬死了。那佟佳氏捧着丈夫的脸,嚎啕大哭。想到身后萧条,便越哭越凄凉。那桂祥、兰儿、蓉儿也跟着哭,这一场哭,哭得天愁地惨,那佟佳氏直哭到天晚,还不曾停止。
左右邻居听了,也个个替她掉眼泪。内中有几个热心的,便过来劝住了佟佳氏。说起身后萧条,大家也替她发愁。可怜惠征死去,连身上的小衫裤子也是不周全的。邻舍中有一个周老伯看他可怜,便领头儿在前街后巷抄化了十多块钱。连那当铺里拿来的十块钱,拼凑起来,买了几件粗布衣衾。但是那棺椁依旧是没有着落。后来又是那周老伯想出法子来,带了兰儿,到那班同仁家里去告帮;有几个现任的官员,有几位阔绰的候补道,内中还有几位旗籍的官员。要知同僚肯不肯援助,且听下回分解。
六十九回美人落魄遭横暴,天子风流选下陈
却说周老伯带了兰儿,到各处同仁家里去告帮。从来说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班同仁听说惠征死得如此可怜,岂有个不动心的?回想到自己,浮沉宦海,将来不知如何下场。因起了同情心,便你也十块,他也二十块,大家拿出钱来帮助他。尤其是旗籍的官员,出的格外关切些,那送的丧礼,格外丰厚些。再加这兰儿花容月貌,带着孝越发俊俏了。兰儿原是一个聪明女孩子,她跟着周老伯到各家人家去,见了宅眷,便是带哭带说,说得凄恻动人。那班老爷公子,又被她的美貌迷住了,越发肯多帮几个钱。因此她这一趟告帮,收下来的钱,却也可观,回到家里点一点数儿,足足有三百多块钱。佟佳氏做主,拿二百块钱办理丧事,留着一百多块钱,打算盘着丈夫的灵柩回北京去。
惠征这一家,平日原是东赊西欠过日子。如今听说他们要扶柩回京了,那债主便四面八方跑来,把个佟佳氏团团围住,其势汹汹,向她要债。五块的、十块的,什么柴店米铺酱园布庄,统共一算,也要二百块钱光景。佟佳氏无可奈何,拣那要紧的债一还,整整也还了一百块钱。又对大众说,一时里不回京去,求大家宽限几天。你想佟佳氏总共只留下了一百二十块钱,除去还债一百块钱,还有什么钱做回家去的盘缠?佟佳氏无可奈何,只得再在安庆地方暂住几天再说。但是眼看着冷棺客寄,一家孤寡,此中日月,惟泪洗面。况且手中只剩有少数银钱,度日一天艰难似一天。从前借着丈夫客死,还可以告帮,如今无名无目,却到什么地方去借贷?佟佳氏心中的焦急,那桂祥兄妹如何知道。惠征死的时候,佟佳氏和儿女三人,原做几件素服的,如今看看手头拮据,那素衣从身上一件一件剥下来,仍旧送到长生库中去了。那时候慢慢地到了深秋,天气十分寒冷。西风刮在身上,又尖又痛。佟佳氏因贫而愁,因愁而病,病倒在床。那桂祥和蓉儿两人,原懂不得人事,只有兰儿在一旁侍奉。
这时,佟佳氏口渴得厉害,只嚷着要吃玫瑰花茶儿。兰儿便在母亲枕箱边掏了十几个钱,嘱咐桂祥兄妹两人好生看着母亲。她自己略整一整头面,出门买茶叶去。谁知出得门来,西北风刮在她身上,冻得她玉容失色,两肩双耸。她低着头,咬紧了牙关,向街上走去。亏得那茶叶铺子离她家不很远。穿过两条街,绕过一个弯儿便到了。这茶叶铺子是她常去的,她母亲只爱吃好茶叶,所以兰儿常去买茶叶的。这时她一脚踏进店堂,心中便是一跳。见只有一个傻子伙计,站在柜身里面。
那傻子伙计,姓牛,名裕生,平日原有些傻头傻脑的,最爱看娘儿们。平日站在柜身里,远远见了一个娘们在街上走过,他便张大了嘴,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跟,睁大了眼睛望着。要是有一个女人踏进店堂里来买茶叶,他总抢在前面,喜眉笑眼地上去招呼。一面一句天一句地和那女人兜搭着,一面却多抓些茶叶给她,讨她的好儿。但是他虽对女人万分的殷勤,那女人却个个厌恶他,叫他傻子。而且他平日见的女子,却没有一个好的,大半都是穷家小户的女人,或是大户人家的老妈子粗丫头,他见了已经当她是天仙了,何况见了这千娇百媚的兰儿,怎不叫他见了不要魂灵儿飞上半天呢?那兰儿也曾遭他几次轻薄,什么好人儿美人儿,满嘴的肉麻话儿。兰儿总不去理他,拿了茶叶便走。如今走进店来,见只有牛裕生一人在店堂里,且见了自己,早已笑得把眼睛挤成两条缝,迎将上来。兰儿心想不买茶叶了,回心又想母亲正等着茶叶吃呢,空着手回去,却去要叫母亲生气。这样一想,便硬一硬头皮,上去买茶叶。牛裕生伸手来接她的钱,又拿钱向柜上一掷,说了一句玫瑰花茶儿,便绷起了脸儿,不说话了。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