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裕生一边包着茶叶,一边涎着脸,和她七搭八搭;又说:“真可怜!这样一个美人胎子,却没有衣服穿,冻得鼻子通红,叫我怎不心痛死呢!”嘴里叽叽嘻嘻地说着。兰儿听了,总给他一个不理不睬。那牛裕生包好了一大包茶叶,放在柜台上。兰儿伸手去拿时,冷不防那人隔着柜身伸过手来,抓住兰儿的手臂,用力一拉,兰儿立不住脚,扑进柜身去。那人腾出右手来,摸着兰儿的面庞,嘴里说道:“我的宝贝!这粉也似的脸,冻得冰冷,怎么叫我不心痛呢?待我替你捂着罢!”说着,竟把那又黑又糙的手伸向兰儿粉颈子里去。急得兰儿只是哭骂。今天凑巧,他店里人都有事出去了。这街道又是冷僻的,所以牛裕生放胆调戏着,却没有人来解围。那牛裕生欺侮兰儿生得娇小,一手拉住她肩膀,一手在柜台上一按,托地跳出柜台来。
牛裕生正要伸手上前搂兰儿的腰时,正是事有凑巧,这时外面闯进一个人来,大喝一声道:“好大胆的囚囊!竟敢青天白日里调戏女孩子。”那牛裕生见有人进来,忙放了手。连说:“不敢!”那人气愤愤的要上前去抓住他,要送他去保甲局里去。慌得牛裕生跪下地来,不住地磕头求饶。这时那店里掌柜的也回店来了,见了这情形,也帮着求情。一面又喝骂那牛裕生。这时店门外也挤了许多人看热闹。大家说:送局去办!倒是这兰儿,因为自己抛头露面的给众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便悄悄地对那人说:“饶了他也罢,我要回家去了。”那牛裕生听兰儿说肯饶恕他,便急忙向兰儿磕下头去。兰儿也不理他,拿了茶叶,转身走出店去了。走不上几步,只见那人赶上前来,低低的向兰儿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姐?我看你长得这副标致的脸儿,也不像是平常人家。看你身上又怎么这般寒苦?”兰儿听他问得殷勤,便也向他脸上打量着;看他眉清目秀,竟是一位公子哥儿。知道他是热心人,便也把自己的家境,和父死母病,流落在客地的情形,原原本本的告诉他。那人听了,连说:“可怜!”他又说自己也是旗人,父亲在本城做兵备道,他自己名叫福成。说着,他两人已经走到兰儿的家门口了。那福成从衣袋里掏出四块钱来,向兰儿手里一塞。说:“这个你先拿回去用罢,我是没有财产权的,不能多多帮助你。但是我回去想法子,总要帮助你回京去。”
兰儿见他给钱,不好意思拿他的,忙推让着。那福成再三不肯收回。兰儿心想,一男一女站在门口,推来让去的,给旁人看了不雅;又想自己家里连整个儿的银钱也没有一个了,如今我收了他四块钱,也可以度得几天。可怜穷苦逼人,任你一等的好汉,到这时也不得不变了节呢!兰儿这时虽收了福成的银钱,却把粉腮儿羞得通红,低下脖子,再也抬不起头来。亏得那福成却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公子,见兰儿接了银钱,便一转身走了。兰儿定了一定心,走进屋子里去。她母亲睡在床上,问:“怎么去了这半天?”兰儿便把茶叶店伙计调戏的事瞒了,只说外面有一个送礼的,送了四块钱来,孩儿收下了,打发那人去了。她母亲听说有人送礼来,正因这几天没有钱用忧愁;她听了,心里暂时放下,也不去查问细情了。这里她母子四人,又苦守了几天。有一天,忽然大门外有人把大门打得震天作响。桂祥出去开门看时,见一个体面家人,手里捧着一个包裹。问:“此地可是已故的惠征老爷家里?”桂祥点头说是。那家人便把包儿送上,说:“这是俺老爷送给府上的奠仪。”桂祥把包儿接在手里,觉得重沉沉的;拿进去打开来一看,里面整整封着二百块银钱,可怜把个佟佳氏看怔了。忙问那家人时,说是道台衙门里送来的。兰儿听了,心下明白,便对她母亲道:“想来那位道台,和俺父亲生前是好朋友;如今知道我父亲死了,却故意多送几个钱,是帮助我们盘费的意思。现在我们的光景,也没有什么客气的,便收下了,叫哥哥写一张谢帖,封十块钱敬使,打发那家人去了再说。”可怜他哥哥桂祥,虽读了几年书,却全不读在肚子里,这时要他写一张谢帖,真是千难万难,写了半天,还写不成一个格局。后来还是兰儿聪明,她平日都看在眼里,当下便写了一张谢帖,打发那家人去了。
佟佳氏见有了钱,病也好了。便和兰儿商量着,打算盘柩回京去。兰儿便去把那周老伯请来,托他雇船盘柩等事。周老伯也看他孤儿寡妇可怜,便热情帮忙,去雇了一只大船,买了许多路上应用的东西,又雇了十二个抬柩的人。一算银钱,已用去了六七十。到了第三日,佟佳氏把行李都已收拾停妥。正要预备动身,忽然从前送礼的那个家人又来了。一见佟佳氏,便恶狠狠地向她要回那二百块钱,说:“这钱是送那西城钟家的,不是送你们的。快快拿出来还我!若有半个不字,立刻送你们到衙门里去。”佟佳氏听了那家人的话,没头没脑的,又是诧异,又是害怕。这时周老伯也在一旁,听了这个话,知道事体有些蹊跷。便和佟佳氏说明,拉着桂祥跟着那家人一块儿到兵备道衙门里去。见了那位道台,把惠征家里的光景,细细诉说了一番。又说现在钱已花去一半,大人要也要不回来的了。可怜他家孤儿寡妇四口子,专靠着大人这一宗银钱回家去的。大人不如做了好事,看在同旗面上,舍了这笔钱,赏了他们罢。
那道台听了,却也无可如何。他也是一个慷慨的人,便也依了周老伯的话,看在同旗的面上,把那二百块钱布施了这孤儿寡妇。那桂祥听了,便千恩万谢,周老伯也帮着他说了许多好话去了。这里道台又吩咐帐房里,再支二百块钱,补送到西城钟家去。一面把他大公子唤来,问他:“为什么瞒着父亲打发家人送银钱到惠征家里?你敢是和那惠征的女儿有了私情吗?”那大公子听了,只是摇头。原来他大公子自从那天送兰儿回家以后,便时时刻刻把她搁在心上。这也因兰儿的面貌长得妩媚,叫人看了越发觉得可怜。这位大公子,又是天性慈善的,他只苦于手头拿不着银钱,但是既答应了兰儿帮助她,这个心愿总是不能忘记的。也是事有凑巧,这安庆地方有一个姓钟的乡绅,这位道台从前也得到过他的好处的。前几天,那位乡绅死了,打听得他身后萧条,这道台也曾说过,须得要重重地送一封礼去报答他。这句话听在大公子耳朵里,心想这机会不可错过,我须得要借这一笔钱,救救那可怜的美人儿呢。他便时时留心。
第二天,父亲果然吩咐帐房里封二百块钱,打发家人送去。那大公子守在帐房门口,见家人拿一封银钱出来,他便赶上去,推说是大人打发他来叮嘱的,改送到已故候补道惠征家里去。那家人见公子传着大人的话出来,总不得错,便把那银钱改送到兰儿家里去;拿着谢帖,回衙门来。那大公子便把谢帖接去藏着。帐房问时,家人说:“那谢帖是大少爷拿进去给大人瞧了。”帐房听了,便也不起疑心。到了第三天,那帐房到上房里来回话,顺便又问起那张谢帖。这道台说:不曾见。帐房听了,十分诧异。忙传那家人问时,家人说确实是大少爷拿去了。又传那大公子,那大公子见无可躲避,便把那张谢帖拿了出来。他父亲接过去一看,见上面写着“不孝孤子那拉桂祥”,不觉大大诧异起来。急追问时,这家人推说是大少爷吩咐叫改送到已故候补道惠征家里去。
道台听了,不觉咆哮起来;一面喝叫家人快去把那封礼要回来,一面盘问他大公子,为何要私地里改送到惠征家去?他大公子便老老实实把那天在茶叶铺子里遇到那兰儿的情形说了出来。他父亲听了不信,喝着叫他把实情说出来。正在盘问的时候,那家人便带周老伯和桂祥到来。经周老伯拿桂祥家里的事实情形说了一遍,道台听了,便也不觉起了兔死狐悲的念头,把二百块钱,做了好事,放桂祥去了。但是他总疑心大公子在兰儿身上有什么私情,便又盘问他。那大公子指天誓日,说不敢做那无耻的行为。那帐房和道台太太,也在一旁解说:大少爷心肠软,是真的。讲到那种下流事体,却从来不曾有过。道台听了也放了心,反称赞了几句。又说:下次不可独断独行。凡事须禀明父亲。大公子诺诺连声的退去。到了第二天,他未免有情,便悄悄地跑到兰儿家去看望。谁知她全家人都动身去了。大公子又打听得停船的地方,急急赶去。可惜只差了一步。那兰儿的船已漾在河心,只剩一个空落落的埠头。这公子站在埠头上,对着那船只是出神。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