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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在飞机上,我确信已经四面合围,我成了这个圈子里的俘虏,而划定这个圈子,也有我一份功劳。
  我已经得到罗莉的同意,她在家里接待我。她依然住在我过去同她一起生活的那套房间里。分手了好几个月,我真害怕照她的安排到一家咖啡馆去会面。那样的话,我难保不失声痛哭。罗莉还是比较了解我,当我摆出这条理由时,她知道我不是说谎。
  “这倒是。”她对我说,语气既鄙夷,又讥诮,“我忘记了,你喜欢演戏。”
  “正因为如此,在我们家里……”
  她打断我的话,说:
  “朱,别再提这老话好不好?在我的家里。而且,打你走了以后,好多东西我都换了,你若是能受得了这个,否则……”
  我答应了。
  事实上,我有一种迷信的心理,希望能重睹旧地,在我们一同住过的那套房间里与罗莉重逢。就在那楼顶的露台上,我们第一次发生了关系。我们只要在露台上再次相会,再加上天气作美,我觉得就会有东西复生。照我的想象,这些往日的回忆将压抑我们,首先压抑罗莉,因为人去物在,我此次归来;就要使这些东西重现。
  我很喜欢那套房间。那儿离卢森堡公园很近。自从我到巴黎生活,算起来将近三十年光景,我一直渴望住在那个区。那套房间在大楼的顶层,楼前有一个庭院。房间既小又暗,但是,有一个螺旋形的小楼梯直通楼顶露台。从露台上可以望见公园的林木,再往远眺,便是如海的巴黎。
  买下那套房间之前,我去看了好几次,心中犹豫不决。一方面,院子象个黑洞,早晨一过,房间也就跟着暗下来;另一方面,露台非常敞亮,风吹来没有阻碍。我每次做出的决定,都因为发现另一方面的问题而作罢。我在房间里说:“阴暗,太阴暗了。”于是不想买了。接着,我打开通露台的小铁门,阳光耀眼,我又改变了主意。等回到下面的房间,再重新反复。罗莉做出了决断,她的逻辑不容辩驳。“你在房间里写作,到上面去幻想。”。售价超过了我的经济条件,我只好借债,整整两年,什么工作都接受,才能支付安家费用。那时我写了些庸俗的电影剧本,拿起来再读便会感到一阵恶心。罗莉亲自动手糊墙纸,安置厨房的一套用具。她还直抱怨我,说我为了吃喝问题糟蹋才能。“我看没有界线,朱。”她说,“庸俗是一种传染病,有那么一天你会发现,你的幻想力已遭到破坏。不过,随你闹吧。”
  我心里不服气,可又无言答对。“总得付给人家钱啦。”这话说出口,我又感到脸红。我使用这种词时,嘴唇发黏,张不开口。于是,我干脆不讲话。罗莉根据她的口味布置房间,结果,那套房间渐渐引起我不舒服的感觉。
  我看中做办公室的那个房间,正对着螺旋梯,上去便是露台。我挺喜欢那间屋子,罗莉说得对,我算选着了。但是,没过几天,我在里边就感到气闷。天花板太低(建筑师一定是为了照顾楼顶,把露台搞得好些),而且,当我打开狭窄的窗户,几米外就是院子的砖墙。当然,我可以登上露台,喘口气,然后再下来。可是,我仿佛是个囚犯,只准许有几分钟的放风时间。其他宽敞一点的房间,全让罗莉占了。里边的陈设,甚至地毯的颜色,都同我格格不入,或者说,我感到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她家里。
  正如我前面讲过的,即便有这么一天,我把自己的衣服胡乱一卷,塞进箱子里,离开了罗莉,那也是由于她和房间结成联盟,共同反对我的缘故。
  然而,我还缅怀那套房间,如同我思念罗莉,如同向往一种达不到的、或者错过了的和睦关系一样。这种关系是我非常渴望的,而且本来是可以建立起来的。因为,在买下来的单元房里,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便相爱了。
  房间有一股陈年的土腥味、一股哈喇油味。这些气味,是别人久居同一个地方留下来的。我们搬去的时候正值夏季。院子里悄然无声,房间宛如被凉水似的阴影包围起来。罗莉说话时那种兴冲冲的快活劲儿,从我认识她起还没见过。但是,我后来发现,一谈起买衣裳或者买家具,她就表现了这副神情。“在这里,我要摆一个红木书橱,由雪白的墙衬着。”她转身对着我,“你看怎么样,我们如果选一块地毯……”
  这些琐事令我心烦,但看到罗莉谈起这些便兴致勃勃,于是我也着了迷。我觉得她是那么陌生,好象从来没和她见过面,这便引起我的欲望,也许是企图控制她那种与众不同的特性吧。
  在必要的时候,她善于扮演温驯的女人。
  露台上铺了一层小石子。房东丢下的一把摇椅,我也搬到露台上了。摇椅经过日晒雨淋,橡皮垫已经褪了色,罗莉躺在上面。周围全是房顶。
  我还是在铺着石子的露台上重新见到了她。
  我到了巴黎,在机场给她挂了电话。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她也许没有通知田大凯。
  可是,在订约会时,她一定要推迟一天……
  她的电话里传来占线声。我的心象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既然在打电话,就说明她在家里安然无恙。
  刚到午后两点。罗莉不喜欢别人突然袭击,但是,我等不及到约会的时间,便照例提前到达了。
  一路上车辆不算拥挤。我亲热地同出租汽车司机聊天,把我的工作情况告诉他,还问他是否看过我同别人合拍的一部影片。
  为什么吐露自己的身世呢?
  我今天知道,我的一段生活,已经事先确定了历程,因而会想到可能发生的、或者已经发生的事情。我这段尚在隐蔽的生活,既引起我的梦想,也给了我预感。
  我付了车费,要了一张收据,上面有里程费与车号。
  眼前就是我的家,罗莉的家。
  要走到楼梯间,必须穿过院子。这是一个天井。电梯是后来安装的,四周不透光,体积小极了,我不得不低头进去。最高一层只有我们那套房间。楼道非常狭窄,电梯门一开,便擦到了房门。我没有按门铃。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我首先看见几块地毯,还有罗莉放在地毯上的一些靠垫,以及她摆在新家具上、茶几上和一个彩色五斗柜上的那些小玩意——一些铜球和小偶像。
  我向厨房走去,右肩靠在门框上,这种木框顶住肌肉的感觉,我知道我曾经有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有好几个月了。当时罗莉换了房门锁,我进入房间的时候,正撞见她在厨房,在她抓起一只玻璃杯的当儿,我把它抢过来,当成武器。
  在巴黎到上海的飞机里,我做了那样一个梦。
  “罗莉,罗莉。”
  我叫唤起来,穿过她的卧室。床被已经掀开。我再次成为一个清醒的、然而又是恐惧的观赏者,我注意到,床被只有一边掀开。可见,她是一个人睡觉。“罗莉,罗莉。”我跑上螺旋楼梯。露台的门敞着。罗莉倒在石子上。我看见她的裙子掀到膝盖上,上衣血迹斑斑。她的胳膊肘举在面前,好象还要保护自己。
  一只小死猫,身子被打扁,前爪僵直,躺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