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悠悠地吸着烟,好象在思考,神态悠闲超脱。
“您的妻子。”他说,“即便她决定离婚,我认为她是打定了主意,可是她还一直爱您,您知道吗?”
他摇了摇头,又说:
“是啊,亲爱的朋友,她爱您,您也爱她,这点我感觉到了。但是,您是一位作家,您遭到了磨难,六神无主,您本身就是您创作的素材哟。”他激动起来,又接下去说:“您必须经受痛苦才能出作品。我为人辩护,这也算是创作,可是微不足道,您瞧,这能同您的创作相比吗?不过……”
他提起罗莉,并一再对我说她爱我。我不再听他讲话,否则我就会把自己又重新套入罗网中。
“您什么时候见到罗莉的?”我打断他的话,问道。
我一时懦弱,提了这个问题,这等于我把门打开,就象一个叛徒开门向敌人献出要塞一样。田大凯猛然冲进来。他向我描述罗莉,眼睛并不看我,仿佛存心要回避,好让我独自感受内心的激动。
“见到啦。”他说,“她是一位年轻的、聪明的、不知所措的妇女。她不明白您为什么就这样离开了她,但竭力想勇敢地面对这种现实。您使她的整个生活改变了,而且,是啊,我还要强调这点,令人惊异的是,她依旧爱您,并不怨恨您。她想尽量做出解释。她向我谈到您的母亲。”他叹了一口气,“谈到您的工作,谈到您正在改编的李将来的那篇小说。不过,您别回答我是或不是……这没必要。当然要有手续了,可是,您与罗莉,都是不可多得的人,你们之间为什么……”
他的身子向我歪过来,我任凭他插进我的生活中。我只有投降了。
他的话和提出的问题是设的圈套,让我上了当。我也开始谈论罗莉了。我口气婉转,话说一半便停住,然后又接着说下去:
“罗莉嘛,先生,我觉得爱她,不象爱任何别的女人那样。失败是日积月累的。同她相遇的时候,我想象……我说这些太平淡了。”
“不,不,生活,一点也不平淡,施崇,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我继续说下去,追述罗莉的出身,她父亲的怪癖,母亲的专横,她克服的重重困难。那个时期,正掀起女权运动,向男人们开战。田大凯频频点头,表示理解。
“我是一只替罪羊。她要报复一次,我则认为她要报复几次。她对待我,不是把我当作具体的人,而是当成一般男人。后来,后来……”
我的语气变得辛酸了。我不顾脸面,列举罗莉的要求,她关于平等的一贯言论,以及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我把她说成是一个苛求的妻子。传统派的讲究、时髦派的优惠,都让罗莉占全了。
“我知道,我知道。”田大凯喃喃地说,“那个时期,我们的处境艰难。可是,那些年轻妇女,我不能完全认为她们不对。她们要自卫嘛。我们是享受特权的人,施崇。尤其象罗莉那样一个女人,那么迷人,既有头脑,又精明,又富于感情……”
我表示同意,又进一步往下说。
“后来,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我讲话一定很激烈,肯定出汗了,“她要改变我,她爱过我吗,我说不清楚了。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有自己的打算。”
田大凯抓住我的胳臂。
“您可不要这样想。”他说。
我的眼泪差一点流下来。
“我不能变成她要求的那样子。我不能屈从。她本人的态度交了,变得无情、对立。我恨她,先生,恨到了这种程度,我这就让您了解了解这种怨恨。在我动身到上海来的时候,离现在有几个月了,我在飞机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觉得非常可怕,一个噩梦,梦见我把罗莉杀死,就在我家里,在我们的房间里,我把她杀死了。我钻进她的房间,您知道,我一离开,她立刻换了锁,这件事刺伤了我。因此,我梦见我在等着她,把她杀掉。我在她身上乱砍。恨她到了这种地步,真可怕。”
田大凯站起来,掐灭他的雪茄。
“您同所有的艺术家一样,是个高度敏感的人。”他说,“谁没做过噩梦呢?这一切,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
他了解得差不多了,便改变了语气和话题。
“您来这里这段时间收获大吗?”
我感到不安和辛酸。
“我看过《当代》的那篇文章。”田大凯接着说,“您在《团结》周刊上的谈话也看过。您的话令人吃惊。嘛。”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在上海市政厅举行宴会时,我有时碰见他。我觉得,他人倒不讨厌,甚至还挺爽快。”
“他控告我诬陷他。”
我没有气力站起来。我想告辞,起码是不想再说话。但是,田大凯坐在我对面,显得愤愤不平。
“就为了这几篇文章?根本没有什么好打官司的呀。您讲的话非常慎重。他非输掉不可。”他笑了起来,“您愿意我把这件事揽起来吗?我们甚至用不着辩护。我见见他的律师,或者他本人,他就会明白的,说到底,那不过是一种恫吓手腕。”
他握紧了拳头。
第8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