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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您知道,施崇,我很想打退他,这样就可以做戒他们一下,这些搞政治的人,总以为吓唬吓唬人就行。这行不通,有人权,有司法,还有言论自由呢。”
  他拉住我的手,表情又严肃起来。
  “施崇,您不能让离婚缚住您的手脚,您没有这个权利。”他握住我的手,“托付给我吧,不要怕罗莉,如果说您爱过她,那就表明,你们中间有过很深的感情。她爱过您,现在还爱您。好,你们不能再一同生活了,这是常有的事儿。我们来把琐事处理了,免得您纠缠到事情肮脏的一面里去,徒增烦恼。无论是您还是她,都不要把人格降低到这步田地。”他无可奈何地、谦恭地笑了笑,“让你们两人避免不光彩的、婆婆妈妈的事情,你们也值得我费这个心。此外呢。”他的声音高起来,“如果您同意我在上海这里替您辩护,对付,那我会感到十分荣幸。这个案子,我认为关系到公共道德的问题,做您的辩护律师,我会很自豪。您没有选择任何人吧?(我摇摇头以示回答)好,我们真是奇遇。很久以来,我就想见见您。我认为,一旦需要,见面的机会就会来到。”
  他显得很热情,很诚恳。
  “由我来办这两件案子,您完全同意吧?我并不想影响您……”他的话音中断,改变了声调,“您还要考虑考虑吗?不过得快些,我在上海呆到明天傍晚。如果要我见见您的对手,必须迅速……”
  由予厌烦和宿命论的影响,我接受了田大凯的建议,更主要的还是出于好奇。
  好奇这个词,不管怎样说明不了问题。每当我力图要看清我的行止时,总会碰到它。如若说我是一个好奇的人,必须赋予好奇这个词一种极端的意义:好奇到不惜殒命的程度,借以了解何者为死。由于傲气,为了证实我的预感,我好奇到荒谬的程度。我始终热衷于从旁观察我自己的生活,生怕自己麻木不仁,所以故意制造新的事端,好给自己一个意外,满足这种有能力作恶的好奇心。
  我同罗莉结婚,接受了她的全部条件,并把我同她联结起来,同时我又对这些条件持有异议。谁晓得我这样做,并不单单为了知道故事的下文,而是为了看见(我的傲气正在于此)我的假想得到证实呢?
  我既是进入斗技场的斗奴,又是组织角斗的皇帝。作为斗奴,他知道自己赤手空拳,非被吃掉不可;作为皇帝,他永远不会让角斗停止,因为他对一个人的死感兴趣。
  谁知道我不是拉罗莉上场,排演我这几年生活的戏,又把她蒙在鼓里呢?我想了解她这个人,渴望引诱她,拉她下水。我同意变成她的猎物,因为这就是我给她设的圈套。我将目睹她的蜕变。她登上舞台的时候,是一个独立的年轻女人,追求平等,如大家说的那样,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和那些小市民女人截然不同。她瞧不起她们,别人一提到钱,她们就垂涎三尺。好哇,我们就走着瞧吧!我看到了,她现在的衣着打扮同被遗弃而又贪婪的女人毫无二致。我同罗莉在一起,也许寻求的就是这点,好让她在我的心目中显得不配,这样才符合我对女人,对另一种性别形成的看法,这种看法深藏在我臭不可闻的心灵深处。女人,全是下流坯。男人,全是冤家对头。
  失意也好,痛苦也好,谁知道这不是我自找的呢?这不是我乐意要这样的呢?罗莉给我造成的痛苦,其实是我一手造成的,这真是丑恶而痛苦的乐趣。
  疯癫,谵妄,对。我就是这样。
  我离开了田大凯的别墅。
  我走到海滩,坐在离海浪几米远的地方,借着当地俱乐部那个白色的庞然物体,分辨出白沫飞溅的浪涛,就好象从漆黑的夜里涌出,突然显现,形成一条轰鸣的长带,接着又被黑暗吞噬。
  我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写过一个故事,好象是我写的第一篇东西,它使我后来同文字结下不解之缘,使我相信自己是当作家的命。然而,我抱着写一本书的念头,试了两三次之后,不得不承认,我只能搭起电影剧本那样的骨头架子,把赋予骨架以血肉的乐趣拱手让人。那个故事中,有些铿锵的句子还在我的头脑里回荡。一个男人失恋,决定在一天黎明自杀。当太阳初升,霞光染红了海浪的时候,他往海浪的深处走去,被一个渔夫发现了。渔夫猜出他的心事就好意地走到他面前规劝他。那个人便杀死渔夫,然后投海自尽。
  那个人由于绝望和痛恨自己,把别人杀了。我象这个杀人凶手吗?罗莉,就是我的牺牲品,是我把她培植起来折磨我的。
  也许,我让田大凯接受一次同样类型的考验。我不顾我的理性和直感硬同他合作,心里却肯定他会出卖我。但是,我这种病态的好奇心,把我的谨慎态度扫荡一空。
  就这样,我将再一次体会到,好奇的人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我同田大凯见面没过几天,虹口山庄的门房蒙迪诺太太给我信件时,就把郑霜。王能达的死讯告诉我了。我听了这个消息,心情象铅一样沉重。
  我走到山庄前的公园里坐下,把信件放在膝盖上。我疲惫不堪,近乎老态龙钟,身体那么滞重。有一句俚语,恰好表明我的感觉:“我再也动不了窝了。”
  真是太厌烦了。
  我喜欢那个遇事不让人的小姑娘。我曾有过这样感觉:她正千方百计地想拔身跳出泥沼。正是在这个公园里,我向她母亲讲过贝肯·伦敦的那篇小说,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王能达。郑霜听了,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高声说:“根本没有长江,烂透了,全烂透了。”
  还有一天晚上,在住的那座大楼的停车场上,我看见她坐在陡岩上面的围墙上,背向悬崖,摆出一种挑衅的姿势。白天,她到工人互助会见到了蔡涛,还同马萝一起参加了造船厂工人的游行。她那种挑衅的架式,暴躁的脾气,那种激烈态度与偏执看法,就象要淹死的人沉底之前,胳膊乱扑腾一样。泥水最后将她吞没了。她同马萝一起死于车祸,只有天真的人才认为这是偶然事件。
  因为,这时候我还对车祸的说法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