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当时的想法摆出来,既不是单纯的巧合,也不是有孤芳自赏的癖好。这样交代一下是必要的,以便我弄明白,也让别人明白,我是怎样跌入人家设下的陷阱的。
时过不久,我会见了罗莉的律师,里夏尔·田大凯先生。
我无法算出我们第一次晤面的确切日期,只知道是郑霜王能达和马萝自尽之前的事儿。可能就在那天,我听说杨宇递交了起诉书,控告我诽谤罪,田大凯给我打来电话。雅克·杜辉在《当代》上的文章、我在《团结》周刊上的答记者问,当时都已经发表了。我同田庞也断绝了关系。
这些按时间顺序做的说明很重要。我既感到孤独,又感到处境堪虑,在露台旅馆里,我又思念起罗莉来。正当此刻,来了一个人,他态度友好,体谅我的心情,还向我谈论她,也注意听我讲。
实际上,田大凯没有摆出一副敌对的架式。他的声调热情、深沉、富于感情。他在电话里讲话的时候,我想象他那张脸一定很有表情,几乎是悲天悯人的。后来,就在他打来电话的第二天,当我到他在黄埔大街的住宅见到他时,我仿佛同他相识已久。他的外表同我事先想象的多么相符啊!
他同我的身量一样高,这就在我们之间形成一种声气相投的关系。不过,他略微有点驼背。我喜爱这种姿势,我的背也有点驼,这种姿势好象请人原谅自己个子高似的。我首先捕捉住他的眼神,黝黑的眼珠上罩着一层不安的情绪,那对眼珠很活,但总是注视几秒钟之后才移开,仿佛害羞似的。他的眉毛很浓,头发蓬松,也是漆黑的。他的手总是在面前舞动。好象要增添一种表达方式。尽管他动作灵活,眼睛常熠熠闪光,讲话也很快,可他却给人一种温和坦率的印象。如果仁慈这个词不是贬意的,我要这样讲,他用仁慈的态度把我笼络住。他有老医生那种体贴入微的本事(他也就在我这个年岁,也许比我还年轻,不管怎么说,是在五十以下),并具有司仪那种不引人注目的权威,善于指挥,而别人甚至还意识不到他在指挥。
在电话里,我们只交谈了几句话,我就预感到他很机灵,善于让人接受他的观点。
我当时陷入了绝境(假如这个词没有用滥的话)。在旅馆房间里,我坐在床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的胳膊肘撑在大腿上,手指头交叉在一起,身子前后摇晃,心里拿不定主意,是出门好,还是打电话好。
给谁打电话呢?打电话干什么呢?
我正等待一个示意,一个帮助,田大凯来了。
“朱施崇吗?是您的妻子让我给您打电话的。”
这一句话,就已经把我同他联结起来。
“施崇太太,罗莉,您允许我这样称呼吗?您不必挂念。罗莉很好。我是她的朋友,而且,我同您,我们有共同的熟人:田庞、克雷尔。您那部最新的电影剧本,我非常喜欢,还有您的文章,不过……”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象歌唱家那样准确。
“她大概向您提过我吧,我是田大凯先生,不过,请您宽心,在我们之间,没有那种律师与顾客之间的可怕关系。我也讨厌那样的关系。我的作用是调和双方的观点,对不对?我好比是一个受到双方信任的朋友,我对这些事务比较熟悉,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的嗓子里象塞住一团棉花。”
这样看来,罗莉要一直走到她选择的终点。另一个人,一个第三者,被她叫来插在我们中间。她在我的面前,默默地、却又始终一贯地摆出精神分析家的派头,我已经忍受多少年了。我有时觉得,罗莉象木偶。要木偶的艺人一插手,她便在你的面前舞动起来。她这么害怕我,竟需要同这些陌生人联合起来对付我吗?现在,这位律师赞扬我的文章,还就我编剧的电影发表宏论,在两大段议论当中有时提起一句:“您同罗莉之间的这个争执,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来……”
“她要怎么着?”我仅仅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她盼望我失败,但是,我始终想象不出我必走之路。罗莉正相反,她的心很细,这是我知道的,她一定布置好了每一个阶段。我善于设想变化无常的感情,善于塑造人物或杜撰环境。而她呢,她在小本本上记下了一个锁匠和一个律师的电话号码。她在碎纸片上用铅笔写了些数字,进行相乘相加的计算。我同意遵循法律,结婚呀,契约呀我都了解,我单纯地深信,在相爱之人中间,心灵的激情会荡涤龌龊的东西。天真啊!我就要接受罗莉的法律制裁了。她已经逼我会见这个律师,这个僭越者。
“有什么必要在电话里谈这些呢?”田大凯继续说,“明天傍晚,您肯赏光到我这儿吃饭吗?我要在上海呆几天。罗莉一定对您说过,我在此地有一个事务所。我深感到荣幸能……”
我头一个念头是谢绝。我与田大凯素昧平生,这样一个人向我表示出过分的友谊,反而叫我不舒服。可是,他感觉很灵敏。
“请您来。”他又说,“是为了在程序之外,我们能推诚相见地谈一谈。我认为,具有你们这样品质的人之间,而且(您允许我这样讲吗?我这样讲,您不见怪吧)你们还继续相爱,因为罗莉,请相信我,不管你们的关系在法律上有什么改变,罗莉,我可以断言,她对您……”
我没让他说下去。我愿意相信他。属于我和罗莉的词,如果让他抢去,我会感到难堪。
但是,我败下阵来,接受了他的邀请。
当我回想起到田大凯那儿去的那个晚上,一种耻辱和憎恶的感觉直刺我的心胸。
我去他那儿时,心中七上八下。我比较了一下,这时的心情就和在我生活的某个阶段决定宿娼时的心情一样,幸而那是遥远的事情啦。她们从我身上攫取的乐趣,虽然是我甘心情愿寻求的,可我在内心深处却唾弃它。离开她们的时候,我何尝有快乐的感觉,只觉得目己形骸污秽。耻辱,这个词儿又出现了。
田大凯住在黄埔大街,离露台旅馆不远,他的住所是一所平房宅院。那条大街上,大部分别墅都已经拆除,原地建起许多十来层高的楼房,几乎连成一片,形成大海的门户。他的别墅是难得留下来的一座,位置稍微偏后,在一个院落的深处,周围是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在通向台阶的小路两旁,各有两棵虹口树,石阶上点缀一尊古典式的雕像。虹口树修得很矮,枝叶已经伸到大街的人行道上,有的还搭在别墅的门脸上。别墅的门面装饰着蓝色的镶嵌画。
在我拿定主意叩门之前,我先在他的门前走了好几趟。
第8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