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东走到城西,返回旅馆。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孩子们在学校门前奔跑,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氛,就象一种诡诈的挑逗。要想激起公愤,我就非得一把火将这座城市焚毁,让成千条人命抵偿…个受害者。我心里明白,这种想法偏执可笑,然而,我就是摆脱不掉。田庞常说,我专好犯谵妄病。我还幻想行刺:干掉,然后到法庭揭露他们的丑行。我把自己想成是伸张正义的无政府主义者。
到了无人谈论的时候,就应该以鲜血染红报纸。疯狂变为理性。
我玩味这些念头,又一直否认这些念头,心里确实慌乱到了极点。缆绳既然全部解开,就必须找到一条出路。
我幸亏见到了雅克·杜辉,他是《当代》杂志社长谢宏水·拉斯努瓦派来的记者。他个头矮小,人很精神,具备调查员应有的沉默寡言、留心对方说话的特点。我们一同登上崇明岛高地,那里我还从来没去过。那儿已经插了一些牌子,标明未来的旅游中心的地界。我向他谈起吴迪太太。
“我知道。”杜辉说,“我在巴黎了解过。”
我把我的猜想讲出来。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在一个小本子上做记录,风有时把纸张掀起。
“当然喽。”他说,“假如您有人证、物证,那就行。因为,在目前,有些无稽之谈,请原谅我用这个词儿。”
现在,我们肩并肩走在铺满石块的地段上,杜辉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头顶着风,向前垂着。
“您知道,这里的工会赞同建造这个中心。”他说,“我见过蔡涛。这里要招工。造船厂有被解雇的人。在经济危机的条件下,的政策并不那么糟。”
“在上海。”我答道,“他们全是一个鼻孔出气。”
杜辉笑起来。
“不要太过分啦,施崇。”
我对他的谨慎态度感到失望,也对后来采访我的《团结》周刊记者的态度失望。《当代》刊登了杜辉的文章——一篇精确的调查。《团结》杂志敢于援引我的指控,但文笔着意小心,点滴不漏,同时还给发言权——这对一家反对派刊物来说是反常的。
在《团结》周刊上发表的声明里,上海市长的口气很激烈:“施崇不过是一个尖刻的人,被他个人的问题搞花了眼睛。他是通过他私生活的哈哈镜来判断社会生活。我深信,政治公德要求,必须把这类手段从我们的舆论战中排除掉。在舆论战中,诽谤(我保留起诉权)变成了论据。在这样一种气候中,只有专制主义能取得胜利。至于我,我绝不会这样子。选民表明了态度。司法机关还存在。调查正在进行。我对家乡的警察局和法庭信得过。有些地方流言蜚语泛滥,这不足为奇,任凭它去。全市将为我辩护。”
可是,约我到市政厅去见他,他到底想干什么?威胁我吗?拉我下水吗?不过,当我到他的办公室求见时,执达员对我说:“市长先生有事情,不得不出去了,因此……”
一定拿不定主意:战争还是和解。他最后选择了战争,因为没过几天,我接到了传票。法庭收到一份起诉书,控告我诽谤罪。
我给田庞打电话。他发起火来,指摘我又一次陷入了困难境地:“是纯粹任性妄为。”
“杜辉写了一篇文章,很出色,你干吗又向《团结》周刊谈呢?”
我猜出他要抛弃我。
“别人没办法帮助你。”他说,“你这是自寻绝路。”
我挂上电话之前犹豫了一下。我默默地愣在那儿,他继续讲他的,还搬出一些有力的论据。
“文静死后,我就劝你回来。谁让你打抱不平呢?你一个证据也没有。我见到了杜辉和拉斯努瓦。他们干这行很有胆识。拉斯努瓦冒了风险。杜辉处理得非常漂亮。真是些出色的记者。可你呢,你……”
他还要说什么,是不是要激我主动与他断绝关系,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撇下我呢?
我了解人思想上的九曲十八弯,那些弯弯变得极其自然,人们再也看不出其中可鄙的妙用。
“我开始理解罗莉了。”田庞说,“你是难以相处的,罗莉她……”
他找到词儿了。我挂上了电话。
他可以坦然地指摘我,说我一意孤行,陷在这个案件里不能自拔。他警告过我。当然,他让我呆在上海也有责任。但是,我仿佛听到他后来的自我辩解。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会说,“我向施崇打了招呼,还说动了拉斯努瓦,让他派杜辉到上海去。你们还记得那篇报道吧?朱该满足了,舆论已经造成,而且非常有力。不过,朱自寻绝路。”
田庞会象平时那样,说话时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颏,叼在嘴里的雪茄已经灭掉。他这姿态滑稽得很,说的话就更显得有分量,如同一个塑像坐在桌子那儿好心地向你解释似的,那架式有点象奥尔松·威尔斯、埃里克·冯·斯特罗安、弗里茨·朗,也许象马布斯医生或者第三者。田庞既不是导演,也不是电影文学作家,这就更叫人吃惊了。他不过起一个中间人的作用,也正因为如此,他掌握了造物主一般的权力,能左手变出合同,右手变出作者。无论对这一方还是对另外一方,他都是魔法师。他能找到金钱,并让金钱与才能结婚。反过来也如此。
田庞每星期二晚上请客,我想,他在一次请客过程中,家庭放映电影之前或之后,会这样讲:
“朱,自寻绝路,糟蹋自己的天赋。我向他提供一个多妙的题材,贝肯·伦敦的一个中篇小说,我有版权,这个题材顶呱呱吧,对不对?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却毁掉了。还有罗莉,他把罗莉抛弃了。”
这次晚餐,他能邀请她吗?她会一个人去吗?她会同拉斯努瓦一起走吗?“我来陪您回去。”拉斯努瓦会低声说。
我了解所有这些俗套。我用这些将来非常可能发生的场面惩罚自己。对,我离开罗莉是自寻绝路,我不能再次接受生活与梦想不一致的观点,也是自寻绝路。
我是第二个文静。该我丧命啦。
第8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