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庄公园的林荫小路上,我碰见了王能达。其实,我是坐在两棵虹口树中间的一条凳子上,一边看蒙迪诺太太交给我的信,一边等侯他。王能达从我面前走过。他驼着背,食品袋缠在胳臂上,步履蹒跚,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站起身,堵住他的去路,迫使他停住脚步。他吓了一跳,仔细看了看我。
“您搬走了。”他说,“做得对呀。”
他的脸泛着铁青色。
“这地方。”他还说,“先是吴迪太太、两位老人,接着是那个女的,文静先生的朋友,现在,又轮到文静先生头上。”
“吴迪太太?”
他已经要走开,但是,我抓住他不放,他只好解释说,她是一楼一个单元的主人,是他发现他们三个的。“三个人,您如果看到……”
他离开了我。我理解他们老两口的恐惧。
“我不是已经全讲了嘛,全讲了。”
事情环环相扣。王能达老夫妇大概都知道,也许还撞见了凶手。直感,不过是直感和巧合,乔枫会这样讲。我必须寻找证据。
于是,我在城里徜徉一阵,又去当地俱乐部。我看见另外一些女人坐在酒吧间里,她们跟李芷活着时一样,脸上堆着笑。我邀请她们到我的桌上来,可心里却明白,她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但是,我想象有人在观察我。我就是要搅得他们不安,好使他们自己露马脚。乾坤的司机拉乌尔在前厅里,刚才他目送我进来。过了一会儿,他也走进俱乐部,死盯着我不放,我却没有发现他。乾坤到我身旁坐下,只摆了一下脑袋,便把坐在那儿的一位姑娘轰走了。
“您不是俱乐部的成员,施崇,但是,我指示他们放您进来。”
他要了一瓶香槟酒。
“您的电影剧本一直在搞吗?”他把眼镜推到脑门上,继续说。
他眨了眨眼睛。
“加上这里发生的事情,您一定会有新的进展。”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
“我想,警察局盘问过您了。看来,您是在招灾惹祸。”
他站起身,弯下腰。
“有个建议。”他压低嗓音,我料想是一个威胁。“您挑的这个姑娘不是最好的,您愿意要克莉霞娜吗?这是一位棕色头发的女郎,在那儿呢……可是个妙人儿。”
我离开了俱乐部。回到露台旅馆时,我又想起了罗莉。我不敢再给她打电话了,只潦潦草草写了几句,重读了一页贝肯·伦敦的小说,书中描写了长江的南部、北部。我想睡觉,但是,在黑暗中,我仿佛看见点点金星在闪动,那是我的思想悄悄移动的形象。我想起罗莉、张荣、文静、李芷,一些名字,一些形体。被单贴在我的身上,犹如陌生人的皮肤。我从床上爬起来,把我到上海以来经历的事件记下来,并给这几页不连贯的东西取个标题:《南方一城寒冬记事》。可有什么用处呢?有生以来,我好象头一次对自己的前途感到迷惘。
我的生活总离不开计划,说是幻想也可以:我这个电影剧本一发表,肯定会博得国际声望。我去听听英语课,准备到美国呆一段时间。成功在望,我决心去走一趟。只有美国电影公司才有能力摄制我梦想的题材。结果落空了。但是,我已经投身到另一条路上。我常常想一个女人,不是琳达、卡雷熹,便是罗莉,罗莉。我同她将有一个孩子。我向她说想要个孩子。我们将在一个山村里生活,我搞创作,还……
我再也没有前途了。我被埋葬在这个罪恶的现时里。现时之外,便是一片昏暗。我上了年纪,阳寿快终了。
晨曦照进卧室,我却没有发觉。我没有睡觉,不过是打了一个盹儿。我在阳台上用早餐,从上面观看清晨打扫吕西予斯大街的工人。太阳从圣一阿克赛斯岛后面升起,照在当地俱乐部的圆顶上,闪着姹紫的光彩。
我出门去,见到了蔡涛。
“我没时间过问这些事情。”他说。
我同他一起从工人互助会的楼梯下来。
“我们吗。”他又说,“不参与私事,不能混淆在一起。来向我谈谈政治、工会的情况,那可以,但是,我绝不在别的方面攻击杨宇。”
我们到了圣一若望广场,周围的菜农向蔡涛打招呼。
“乾坤,他们也许腐化了,您这样说可以。但是,成了杀人犯,不会的,先生,这不可能。他们的周围有什么人肯干,嗯,这倒不是不可能的。”
他住了日,用手指指我。
“挑衅,这个见识过。大家都怀着戒心。您如果有些秘密情况要谈。”他俏皮地微微一笑,“得拿出证据,拿出证据有何不可呢?有警察局呀,不是吗?我们吗,可不是干这行的。”
他走开了。我还呆在广场上,挤在人群里,成了孑然一身、毫无用处的人。对张荣、文静、李芷来说,生活的书本已经合上。《北方周刊》的大标题为:旅游季节开始,欢迎到上海来,
我只有离开这一条路。
第8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