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曹俊每时每刻都在想念马萝，想念郑霜。她在记忆中，再也不能把他俩分开了。郑霜和马萝仿佛是她同时生下来的，一起长大的。他们仿佛在房间里就睡在她的身边，小手拳着放在胸上，脑门儿对着脑门儿，头发搭在一起。黎明前，夏曹俊昏昏沉沉，有时把马萝和郑霜（她的两个孩子）的面孔混淆起来。
　　她不想邱桦。别人让她女儿远走高飞了。“应当这样。”大夫曾说，“到美国去实习好极了。”邱桦打来电话，她在那里很好。
　　“你呢，妈妈，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很好，你放心吧。”
　　夏曹俊不想死了。从前她以为，她的孩子万一有个好歹，不管是邱桦还是马萝，她都不能活下去。其实不然，她还活着。她周围的事物和人不过离得远了：只剩下一个没有生气的枯燥的世界，既没色彩、味道，也没有浓度。
　　夏曹俊走到花园深处坐下来，象从前一样靠在栏杆上，但是，她分辨不清上海海湾、市区和街道。景物就象罩上一层雾似的，也许真的有雾。
　　从此，她只同马萝、郑霜一起生活。
　　她看见他们在花园里，听到他们说话。他们就要肩并肩回来，朝台阶走过来。郑霜要坐在台阶上，马萝要蹲在他的摩托后面。
　　不会啦，她很清楚，这一切已经去而不返。
　　她回到屋里，从客厅的写字台里拿出相册，把照片一张一张翻过来，看看拍摄的确切日期和地点。崇明岛，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四日。她一直没有哭泣，很平静，即使要装作气愤也不能办到。她再也没有气力了，连抬胳膊都很困难。空气变得滞重起来，说得确切些，变得黏糊糊，象一锅稠粥。她犹如一只苍蝇，那么沉重地鼓着翅膀。这种状况，自从……
　　杨宇下午回家来。夏曹俊在二楼的卧室里看书。他从来没有这样早回来过。她半敞开门，想瞧个究竟。他寻找什么呢？夏曹俊有时就这样想，迟早有一天，他会被迫逃跑，搞得身败名裂，生涯就此断送。她暗自想道，他那样喜欢出风头，总好与众不同，会不会落个千人所指的下场呢。
　　杨宇在楼梯下面叫她，声音不高，但很有力。她不得不下楼。丈夫看着她，面如士色，眼睛下面出现黑圈，脸型都走了样。夏曹俊在最后一级上停住，身子高出他一头。
　　他的眼神第一次变得模糊了，这也许是含着泪花的缘故吧。他闭起眼睛，用手按住她的双肩，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在她身上，脸正好齐着她的胸脯。夏曹俊觉得他要滑下去，要跪在她的面前。她低声问：“杨宇，出什么事儿啦？”他浑身哆嗦，猛然间，她好象看见马萝躺在郑霜身边，如同一对刚出生的婴儿，脸依然保持着少年时的模样，不过，他俩的手是那么娇小。于是，一股混浊的五级浪潮升到她的嘴边，有些话不想自来。她推开杨宇，抓住他的手腕，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们死了！”她说。
　　杨宇挣脱开，向后退了一步，扭过头去。
　　“出了车祸，夏曹俊，出了车祸，那些摩托……”
　　她下了最后一级阶梯，又抓住他的手腕，逼他看着自己。
　　“别说谎。”她说，“我知道他们是自杀的。”
　　他一再说是“车祸”，还谈了具体情况，“在康塔里公路上，马萝没有控制住车把……”他忽然往了嘴，又回到夏曹俊面前。
　　“对。”他松口了。
　　夏曹俊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困乏，一副委顿待毙的模样儿。
　　“对，他们自杀了。在。王能达家里。两个都死了。今天早晨发现的。嗯。”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夏曹俊。她没有看，因为她好象已经知道这些诗句，郑霜写的这些诗句也只能是郑霜写的：
　　如果我们活着
　　我们的鲜血
　　将变成污泥
　　有心者能解此意
　　对不起
　　爱我们的
　　人们
　　……
　　她曾想过；“我的孩子们，你们要原谅我们，原谅我们吧。”她还想过：“这事我料到了，等着它发生，我不哭。”她要上楼回到卧室去，但是，梯级一下子变得那么高，她的脚总绊在上面。她想尽量抓住扶手，扶手又显得那样滑，于是……
　　她回避了，不愿意正视马萝和郑霜的死亡。夏曹俊非常鄙视她自己，但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昏厥过去，人事不省。“心脏病突发，轻微的，但是……”大夫这样诊断说。她这一倒下，几天没能动弹。她对这段时间内所发生的事情只留下朦胧的印象，就好象有人在她身上蒙了一床被单。
　　他俩躺在这个摇篮中，同她一起在这间房里。她呼唤他们：马萝、郑霜。她小声叫着他们的名字，叫得这样频繁，好象在全部语言中，她只会说这两个词：郑霜、马萝。但是，他俩睡得那么熟，她不想把他们唤醒了。
　　等她能重新下地走路时，他们之死已经不再引人注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渐渐被人淡忘了。
　　杨宇总想同她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