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在卧室里用早餐,早餐后很迟才下楼。他在前厅等着她,见她下来便迎上前几步。他想对她说:“葬礼问题,一切都……”她从他身边默默地走过去了。她甚至并不怨恨他,万物都有存在的必要,各人自有各人的位置,马萝和郑霜只能一死。他们在杨宇、乾坤、候文强、王能达中间,能够扮演什么角色呢?尤其是郑霜,她那样倔强,一定是她把马萝拖走的。马萝比较软弱,但是,他有勇气跟随她。
她的医生企图了解她想些什么。他坐在床头,或者陪她在花园里散步。
“您的精神不佳。”他说,“您应该动动,去旅行旅行,为什么不到美国去找邱桦呢?”
他抓住她的胳臂。
“太太,当然啦,这是一件不幸的事,但是,您还有邱桦呢,这类车祸……”
“什么车祸?”
他知道吗?她看出他挺局促,但是,她不愿意让他尴尬,只好住了口。
“换换环境,请相信我。”他又说,“您回来的时候,对生活会重新产生乐趣。”
医生告辞了。夏曹俊在花园里缓缓走着,反复琢磨“生活的乐趣”这几个字。怪啦,这种说法,她过去也用过,就在她父亲要死的前几天,她也向父亲讲过。她回想起来了,老父亲当时摇了摇头,他的头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了,躺在枕头上几乎压不出窝来。病人想笑,想说话。夏曹俊说:“你会恢复生活的乐趣的。”
生活的乐趣,如果就是死亡呢?
然而,她决定离开别墅,她不能再同杨宇住在一起了。
奇怪的是,马萝和郑霜之死,没有激起夏曹俊的任何仇视和怨恨,恰恰相反,她倒有些怜悯他。她听到他去市政厅之前打的电话:“我要控告《团结》周刊,控告施崇诬陷罪。您听着,我一定会打赢这场官司,哪怕我决定辞职,也会重新当选。把这些话记上。”他挂上电话。
夏曹俊望见他胳膊肘撑在电话旁边,手捂住脑门儿,闭起眼睛。可怜哪!他象一个游泳的人,迷失在汪洋大海当中,胳膊、腿还在乱扑腾,高呼救命,朝一望无垠的方向挣扎。
可怜的杨宇。
但是,他象一个寄生虫聒噪那样令夏曹俊心烦。
于是,夏曹俊搬到一个山村去住了。她在上海市有一栋房屋,就建在拦水坝边上。她喜爱这个整肃的山谷,贝尔戈蜂雄踞其上。从前,她陪着父亲跑遍了通向高山牧场的小径。黄常常停住脚步,让她看山间光滑的岩石上的雕刻画。那些符号、人形,使人想起前人,想起那些牧民。他们为了让后人记忆他们,故此留下他们的手迹。
夏曹俊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追惜往事之中。
有时候,她感到身体沉重,好象还怀着马萝似的。再不然,她就坐在山上面的一块草地上,合上眼睛,似乎感到乳房隐隐作痛,仿佛孩子还在轻轻咬着奶头。她把手放在胸前,抚摩起来,不是抚摩她自己,而是抚摩孩子,抚摩他那一头鬈曲的胎发。当太阳沉没在贝尔戈山后,她便感到一阵寒气向她袭来。于是,她叉着双臂,下山回村,眼睛只盯着小路和滚动的石子,她走到平台时,才抬起脑袋。从平台上可以望见人工湖,由于雪还没有融化,湖里的水位很低。在彩虹般的湖底,露出牧民村庄的遗迹,这些废墟形成一堆一堆泛白的石块。那是埋葬在水底的老布拉科村。
在大路旁,有一座孤零零的古老小教堂,她常常走进去:一扇门关得不紧,只用一根白铁李芷拴住,里面是一个光秃秃的神龛,四周是灰色的石墙,由于潮湿,石墙上留下一条条棕色的斑迹。
夏曹俊同孩子们一道祈祷。因为自愿死去,在她心目中就是一种祈祷,就是一种牺牲。这种牺牲不是大逆不道,而是一种为别人而死的方式,为了她,或者为了杨宇,为了、候文强、乾坤。
夏曹俊要祷告。祷词念不上来也无关紧要。童年喇代的祷词,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对于礼拜仪式,她也一概不知道,但是,她跪下来说:“主啊,宽恕我吧。”她祈祷的神灵,是人们从前在这座教堂里崇拜的那位吗?这对她又有什么关系。这是信仰的所在,她也相信上帝。
她从教堂里出来,心情感到轻松些,觉得他们走在她的身边,甚而感到他们的手拉着她的手。她便把指头伸直,张开手掌。
她离开上海的时候,得了一种皮肤病。“牛皮癣、湿诊。”医生说,“是休克引起的一种后果……”她的手掌龟裂,皮肤枯黄,在杏仁状的红色疮疤周围脱落。皮肤出了血,但是,她不肯敷医生开的药膏。“您真是胡闹。”医生说,“您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把您关进医院。您的行为……这是我的责任,我要给您打镇定剂。”
她抛开上海,也是为了回避这种医道,因为,这种医道要抹掉她绝望的痕迹。她的身体如果腐烂,这种不幸的创伤,非得起作用不可。她忍受着皮肤剥落,手掌流血,钻心一样的痒痛,认为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考验。
夜幕降临之后,她才回到山村。在这里,她望得见天空,那穹隆,那跨越苍穹的银河,那亿万颗星斗,以及马萝和郑霜那消逝在彼界的生活。
消逝了吗?又重新找到了。
她就这样生活着,伤口结了痂,身体渐渐康复,便决定在上海市住下来。她给杨宇只写了这两句:“无论冬夏,我都留在布拉科。一切安好。邱桦可以上山来瞧我。夏曹俊。”
结果还是跑来了。他用拳头砸门,可以听得出来,他气得要命,可是,夏曹俊再也不怕了。她打开门,看着他。他感到不知所措,因为他发现自己伤害不了她了,而且觉得自己很肮脏。
第7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