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迪太太坐在一张圆椅上。她的脖子上紧紧扎着一条黑绒带,衬得她的皮肤愈加白哲。
她摇摇头,满布深深皱纹的下颏翕动着。
“不行,不行。”她翻来覆去地讲,“我丈夫……”
夏曹俊听不下去了。杨宇不放手,他的态度那样虚伪,夏曹俊看着实在反感。她害怕他发作,她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想退出客厅,但是杨宇抓住她的肩膀,咬着牙,压低嗓音说:“留在这儿,这个下流婆子把事情全给搅了。为了这个蠢婆子,为了这个老婊子,你听着,我什么都顺着她。你留下来,同她谈谈。”
“您认识我的妻子。”他转身对吴迪太太说,“我们有两个孩子。”
夏曹俊犹豫了一下,接着,她一面凝视着,一面朝门口退去。他明白再也拦不住她了。他继续讲下去。
“那些地皮,您在崇明岛的地皮。”他说,“咱们一定得谈谈,对不对?”
夏曹俊听到老太婆的回答,语气很坚决:
“不,不,不行,我丈夫若是在世,永远也不会同意,不行。”
夏曹俊呆在卧室里,专等着老太婆离开。她把灯关掉,站在阳台上,在黑暗中观察拉乌尔。乾坤的司机坐在台阶上,正是郑霜常坐的地方。这种巧合使夏曹俊很恐慌。她再次感到,这些孩子,邱桦、马萝、郑霜,受到这座城市发生的事情的威胁,受到拉乌尔、乾坤、杨宇的威胁。夏曹俊望见杨宇把老太婆一直送上汽车。她扶着他的胳臂,一路摇着头。拉乌尔站起来,拉开车门,搀扶着吴迪太太上车。
等汽车开出大门,在石子路上狠狠踢了一脚,然后走远,隐没在花园的夜色中,过了快半个钟头才回来。夏曹俊惴惴不安地等着他,从他走路的姿势,脑袋沉重地聋拉在胸前的样子,她猜得出他恼火和忧虑到了何等地步。
过了将近两个月,夏曹俊在《北方周刊》上读到三位老人……此时,她回想起杨宇的手势,吴迪太太告辞的情景。杨宇从来没有提过老太婆的这次来访……
报上的社会新闻,夏曹俊从来不细看,然而头一舨上登的几乎全是社会新闻。可是,这三位老人,其中就有那个老太婆,夏曹俊确信是他们(杨宇、乾坤和其他人)派人杀害的,因为她不肯接受他们的建议。一种强烈的惶恐立刻传遍她的周身,她瑟瑟发抖。她似乎只要看见杨宇,只要触碰他,就必然想到那个老太婆。想到她惨白的脖子上紧紧扎着一条黑带子。记者在报道中解释说,凶手不是一个小偷就是一个流浪汉,他凶猛地袭击了三位老人。吴迪太太住在虹口山庄的一楼,她的尸体是在她的卧室里发现的,凶手是一个流浪汉,也许是一个施虐狂……
夏曹俊甚至不假思索就挂电话到市政厅找。他正在开会。她一定要他接电话。当他终于不耐烦地接电话时,她仅仅说:
“这下子好啦,给你们解决问题了,对吧?”
他沉默不语。她想象得出来,他脸上的神情一定木然,只是嘴唇往后收,好象用牙咬住了似的。他每次要压住火气,就是这副样子。
“你要怎么样呢?”他终于开了日。
“她死了。到我们这几来过的那个老太婆,那个老顽固。”
她在电话里听到自己的喊叫。他挂断电话。
他们原先还保持一同进晚餐的习惯。这天晚上,夏曹俊不想吃饭,坐在面对花园的厨房里。两个孩子站在她的身边,后来,马萝走出去,坐在落地窗户前。西沉的太阳正好照在那里,在这夏末的日子里,夕阳血红血红的。邱桦抚摩着夏曹俊的头发,喃喃地说:“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妈妈?”马萝机械地抛着石子儿,等他父亲的汽车开进花园时,他才停住手。
他们听到杨宇同乔治的笑声,还模模糊糊地听到几句话:“蔡涛,蔡涛,我告诉你说吧……”不大工夫,杨宇打开了厨房的门。
“咦。”他说,“你们全在这儿呢,不吃晚饭啦?”
他亲亲邱桦。
“他们都撅着嘴,告诉我,邱桦,他俩到底怎么啦?”
他总想同女儿结成联盟。
“妈妈有点儿不舒服。邱桦说。
杨宇走到夏曹俊面前。她发冷,真地有病了。他把手放在她头发下的脖颈上。
“有病。”他说,“不对,我来告诉你们吧……”
他坐到桌子的另一端,面对着她,开始撕面包,浇上油,又撒点盐,接着吃起来,发出满意的咀嚼声。
“香,真香。真遗憾我爸爸没见到你们,他如果见到你们,肯定会非常得意。他一生一世,就是这样填饱肚皮,面包、油、盐,味儿真美。”
夏曹俊用眼看看他。他的态度自然,也许从容得有点过分。
“你们的妈妈怎么了,你们知道吗?”
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点起一支短雪茄烟,发出一股辣李芷李芷的气味。
“她指责我派人杀害了三个老人,不为别的,就是要达成一项交易,重新当选,就是这码事儿。”
他在椅子上来回摇晃。
“秘密匪帮的头子;上海,就象芝加哥或者巴勒莫。你们的母亲就是这样看待我的。”
马萝回到厨房里来。邱桦伏在桌子上。杨宇看着夏曹俊。他只要几秒钟就把她变成可耻的被告。
“对他们讲一讲吧。”说,“不管怎么说,他们要看看报纸吧?你可以向报纸发表声明嘛,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夏曹俊低下了头。邱桦说:
“向我们解释解释吧,爸爸。”
第5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