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桦天真的口气里有一股亲热劲儿。夏曹俊没有抬头就能推测出女儿脸上的表情和激动的样子,这种激动情绪,一定使她的目光变得模糊了。
“政治,非常简单。”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成功了,便树了仇敌。你失败了,也有仇敌。你崭露头角,会有仇敌。你结束生涯,也有仇敌。仇敌,他们想干什么呢……”
夏曹俊瞅着杨宇站起来,靠在餐柜上,手掌向前张开,就象一个拳击运动员准备空手搏斗,埋头进击。他定睛瞧瞧邱桦,又瞧瞧马萝,就是不肯看夏曹俊,仅仅用眼角的余光对她溜溜,仿佛要向她表明他鄙视她,他的话只讲给孩子们听,只有他们才算数。她背叛了他,如果她愿意,就尽管走吧。但是,她被迷住了,没有动窝儿,心里反而强烈希望能被他说服。
“仇敌嘛,没有例外,全都不择手段,就是要卡断你的喉咙。”他拍了一巴掌,“忌妒,羡慕,比战争还要厉害。战争,我参加过;敌人,我认得出来,他们就在对面,穿着另一种军服。就象蔡涛一样,我知道,同他之间的斗争就是战争,他在另一个堡垒里。但是,有些人和你在一起,这种人最坏,是真正的对头。”
他住了口。他是一个干练的律师。夏曹俊本人也急于等着他说下去。
“在上海。”又说,“十多年来,我一直当选,你们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他开始踱步,有时走到花园里,然后又回来,双手插在兜里,双肩往后背着,下巴抬起来,由于具有威力和决心,他的脸上显出一股近乎庄严的神情。
“一场持续不断的斗争,可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你们正是应该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为了金钱吗?我的父亲、你们的母亲。”他甚至没有朝夏曹俊瞥一眼,“我有钱,你们的钱也花不完。为了荣誉吗?荣誉算什么,你们知道吗?每鼓一下掌,他们就朝你的脸吐口唾沫,就是这码事儿。为了权力吗?”他耸了耸肩,又说,“一名市长的权力?一名议员的权力?到处是刁难。应该当部长,也许还不行,当总统,也许还是不行。权力这东西,你刚拿到手,咳,又从手指缝漏掉了。什么也没剩下,那么,到底为了什么呢?”
夏曹俊观察着邱桦和马萝。他们注意父亲的每一个动作。她也一样,感到同他接近了。不管他怎么做,不管她怎么想,他同她一起,她也同他一起,是她也是他生下了两个孩子。
“那么,到底为了什么呢?”接着说,“我来告诉你们,我热爱上海,我的城市,热爱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我想要。”他顿了顿,又说,“这话,我永远不敢说出来,因为,别人不可能理解。但是,向你们,对我家里的人,我可以讲。我相信。”他用指尖点着桌子,“我是最理解这个城市的人,最理解它的需要,我相信我是最理想的人。你们还能找出别的什么人吗?一个巴黎佬、一个大名鼎鼎的人?一个专家?再不就是我的政敌,蔡涛。”他微露讥诮之意,“蔡涛?我呀,牵着线哪,牵着所有的线,我熟悉东城区,熬悉黄埔大街。这座城市,是我建设起来的。因此,我守在这里,进行战斗,于是……”
他耸了耸肩,坐下来。
“你对我谈的事件。”他抓住夏曹俊的手腕,亲热地紧紧握着。她很激动,任凭他握着。“你怎么能够相信呢?我们同英国人、德国人、瑞士人,一道创建一个公司,高马丹国际公司。我的目的吗?给这里的青年人活干,他们毫无理由背井离乡。他们也不愿意离开这里。一个愚蠢的老太婆,对,我想说服她,把嘴唇都磨破了。她到这里来过,我给她的价钱超过她那片土地所值的一百倍。可又没法征用她的地皮,因为那片土地属于崇明岛区。她把路全给堵死了。那个老家伙,你们要我把她的老底儿揭出来吗?一帮小白脸围着她转。每天晚上,她都到俱乐部去赌博,后来,对啦。”他放开夏曹俊的手腕,站起来,“一定是她给同她勾勾搭搭的家伙开了房门,接着,发现她被杀了。她,还有两个被她剥削得可怜的老人,都被杀害了。就是这样。如此而已。”
夏曹俊耷拉着头。原来是她对的敌意迷惑了她,因而把事情看错了。
“如此而已。”他又说,“不过,她这一死,就给我们解决了问题,对,给我们解决了问题(他强调夏曹俊使用过的字眼),有人就可以指控我们,为什么不这样干呢?指控我们策划了这次犯罪案件。什么都可以想象得出来,一切都是可能的。在高马丹公司里,难道没有我个人的利益吗”?他变了声调,口气更强硬,“是啊,有我的利益,而且是重大的利益。我凭什么禁止自己不象我们的合股人费居桑,或者马梯奥利那样做呢?为什么呀?”
他一屁股重重地坐到一张椅子上,面对着夏曹俊,叹息一声,脸上显出疲惫的神态。
“何必解释这些呢?”他说,“如果在这里,我不得不替自己辩白的话……”
邱桦走到他面前,手搭在他的肩上。
“到外面吃晚饭吧,爸爸,四个人一起去,这样可以……”
站起来,紧紧搂住他的女儿。
“话说得太长了。”他说,“走吧。”
马萝犹豫不决地望着母亲。
“这就走吧。”说着俯下身去,吻了一下夏曹俊,“你陪我们再吃一顿。”
他打开厨房门,招呼乔治:“打个电话给乾坤,告诉他,我今天晚上没时间。”
邱桦拉住母亲的胳臂,将她扶起来。
“走吧,妈妈。”她央求道,“看在我的面上,走吧。”
她害怕被卷到这种毫无道理的快乐中,家庭团聚,这不过是一种幻想。转瞬之间,杨宇变成了大仁大义的政治家。邱桦拖着她走,马萝跟在后边。
外面暖烘烘的,桉树和月桂浓香扑鼻。如果杨宇的话全是真的,如果他因想象自己是最理想的人而有所行动,如果他这种骄傲的心理最终说明了他的行为,那么,他就是一身清白。
夏曹俊和马萝坐在车后座上。邱桦开车。杨宇转身面对他们。
第5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