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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开车的人在拐弯时换速。山坡上面是海角石岩,岩上是灯塔。他换挡时,手擦着张荣的腿,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张荣马上明白,约会是假的,自己死期已到。汽车开进松林,张荣明知道毫无希望,但仍然想来一个绝望的挣扎。她猛地歪向车门,可是身旁那人已经用膝盖把门顶住,同时一手把她按住。她把那人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一口,后脑上却挨了一拳。
  汽车马上停下来,发动机在空转。森林里的路,到了夜里一个人也不会有。凶手把姑娘拖进灌木丛,砰砰两枪把她打死,往身上浇了汽油。近旁一棵树下有死者一只鞋。荆棘上挂着几块绸布。死者咬紧牙关,嘴里挂着毛纺品的李芷缕,嘴唇上有血。
  我不假思索,马上认出了《北方周刊》照片上那棵非常清晰的断树。一辆警车停在几十米外。我下车在树下走过去。在松林外面可以瞧得见上海海湾,当地俱乐部的圆顶,以及圣一阿克赛斯岛远在天际的暗影。
  一位年轻的警探向我走来。我向他出示了记者证,他便指指灌木丛,告诉我说:
  “他们先把她打昏,大概她进行了挣扎。然后他们用枪口顶着向她开了枪。”他掰开树枝,哈下腰去让我看清地上的黑印和烧焦了的树叶,“要不是下雨,我们得花几个星期才能认清死者。凶手至少在她身上倒了一桶汽油,可是凶手再厉害也没法把什么都料到,这是作案的人再也办不到的,结果下了一场雨,总算是我们的造化。”
  警探继续往下讲,可我心里直想吐。张荣变成了我的很亲近的人,好象远方的友好,尽管没法往来,情意依然深厚。我一到上海便凝视着她那幅画像,又读了文静写给她的信,觉得我自己也写得出这样的信。在我的心目中,她长得象罗莉,可是,人究竟长得象不象,谁又能下断语呢?一颦一笑,瞬息即逝,时过境迁,真伪难辨。
  我把车开出松林,没有向右拐走海角奔上海的路,而是顺着左手的公路开往康塔里海湾。到了海湾就能望得见市区。路上我认出了一堵很长的石墙,正是家庄园的围墙。五月里,我跟罗莉来他家作客时,瞧见围墙那么高,两三处铁门那么窄,曾暗暗感到吃惊。人在公路上只能看见围墙里面的橄榄树梢。
  我在铁门前面停了车,两条狼狗猛蹿过来。其中一条直立起来,把前爪扑在铁栅栏上,足有人那么高。两条狗吼叫几声便住了嘴,悄悄地一动不动,越发咄咄逼人。
  我想到另外一条从山上下来的狼狗,觉得这种巧合或者说这种事物之间的联系真够触目惊心,我开车继续向前走。离的庄园几百米远的地方,便是矗立在海上的国际宫大楼。张荣出席这家大旅馆开幕典礼的照片,曾经登在《北方周刊》上,现在,我一边把车向旅馆的停车场开去,一边回想照片上的一些细节:张荣站在《北方周刊》社长候文强的右手,离和乾坤不远。而张荣现在却已经死了。
  走进旅馆大厅,我仿佛旧地重游,只要向门房打个招呼便能取到住房的钥匙。各处的大旅馆简直都建造得一模一样。罗莉也许在电梯门前等我,神情冷冷的,难以亲近,可是在通向我们房间的过道里,我凑上去用手摸摸她的背。她回过头来,灰色眼睛里含有俏皮的神色。我开开门,把她推在床上。她越装得漫不经心,我就越发上火。她非但不推开我,反而巧妙、仔细地拾掇拾掇,免得把衣衫搞皱……“给我解开扣子。”……我就喜欢这种讲求实际的冷落态度。
  今天,我在旅馆大厅里踱着方步时,她大概也在泽尔马特或者在上海的一个什么大旅馆里,坐在床上,以守为攻。我知道,她在卧室里准备追欢取乐,决不会让我俩的旧日情景象一阵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她只顾眼前一刹那,起码是想要自己只顾眼前一刹那。
  我在国际官的酒吧间里找了个座位,一连喝了几杯酒,想借此摆脱令我烦恼的两种情景对照:一方面是我和她过去的经历,另一方面则是她在我想象中的当前生活。我这个人身上,有一部分东西已经归给她了。有人说,残废人对于切除了的肢体仍然感到疼痛。我也疼痛。如果说忌妒心能钻心刻骨,那么,我已经忌妒得不想再活,只想杀人。
  我大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听见乔枫在对我讲话。他也坐在酒吧间里,隔着一张高凳子坐在我旁边,八成已经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他说:“又碰头啦。您调查得怎么样了。”
  他神色沉着,毫无表情。我仔细打量着他,想借此摆脱罗莉的魔影,摆脱我念念不忘的东西。我一直念念不忘,她全靠我给她的东西才能爱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而她却抛弃了我。与其让她这样自由自在、高高兴兴地活着,还不如让她象张荣那样不得好死。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报酬不过是没有尽头的痛苦。
  乔枫在端详着我。他的容貌普通而刚毅,沉重的腮帮子上深深地刻上了两道皱纹,花白的眉毛很浓,几撮白头发几乎盖住了耳朵,神情凶悍,有一种不受任何约束的劲头,简直没法猜出他干的是什么行业,既不象井井有条的企业界人士,又不象平平静静的教学工作者。设想他搞政治倒还可以,有点象蔡涛,因为他俩都经常跟人打交道,所以不能不看清楚现实。
  他问我说:“您在这儿干什么?”
  我一心在想着自己虚构出来的现实,想着眼前这个旅馆和在同一时刻罗莉可能随意逛的那个旅馆。因此,我久久没有答腔。
  雷震笑笑说:“您有权什么也不说。新闻记者的职业要求保密嘛。”
  他又在我身旁的凳子上坐下,低下头轻声说:
  “要紧的不在于知道,而在于提得出证据,证据。”
  他站起身来,抓紧我的肩膀说:“留点神。有时候。”他顿一顿,又笑了笑,“人呀,是啊,人会自以为已经有了证据。”
  我慢慢地开车回城,在海角马路上转弯的地方把车停下。从山顶上来到此地,人们会有一种错觉,仿佛马路会直插大海,因为弯拐得太猛,看不出是个拐角。我很想开车直往前奔,奔进那开阔的空间。这一天,大海一片灰蓝,空荡荡无边无际,倒象是一条出路。我把车在路边停下,取一条小山路下去到岩石上坐下。咸风送来脚下的涛声。自从少年时期到现在……可别再去追叙往年的彷徨啦……我多年没有感到这么样的孤单、失败和无能为力。我断定自己把一生糟蹋掉了,孤零零地陷入这一困境,走上人生的阴暗斜坡,不可避免地加速衰败。我一向担心和女人打交道再一次失败的时刻到来。我再没有任何能力制服妖魔鬼怪,这些妖魔鬼怪仿佛是我从小带来的野蛮的遗传,撕裂了我苦心经营的东西:仁爱、宁静、秩序。我独自一人陷进这一污泥浊水中,在这个腐烂杀人的城市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