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并不想反抗,反而感到一种辛酸的满足,因为上海的生活恰恰体现了我心里的感受。蔡涛把这种感受叫做“厌恶”。我的一生就是叫我厌恶。
我很知道这种心情是多么过激,因此,难免有心安理得之嫌。其实,这不过是我那个社会阶层漫画式的写照。尽管大家刻画这个社会阶层时,说它已经山穷水尽,但是大家仍然在生活着。而思想纯正之流,则千般奚落、万般揶揄这种人,说他们尽管无病呻吟,却毫不妨碍他们有福同享。后来,我在海港附近梧桐树下,开车超越过造船工人的游行队伍,他们人人饥肠辘辘,怒气填膺。但是也有人感到异常孤寂。我怀着这种心情,回到虹口山庄。张荣的惨死,引起了我追忆过去的生活。我一想,心里就要吐。我真希望杀害张荣的凶手以为我手里已经掌握了或乾坤的罪证,而在大楼门口窥伺着我。至于他们的罪责,我已经深信不疑,并且设想出一个剧本来。我觉得张荣被害,一定跟文静写的“有关崇明岛地皮的事…一吴迪太太与其侄儿……”这句话有关系。我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又提不出证据来。
正因为如此,这帮人才强迫张荣谢绝文静献给她的一片深情,最后仍然杀她灭口。我呢,倒象扮演了文静的朋友,又象是打听张荣隐情的调查员,他们到底会怎样来对付我呢?
毙了我吧,那倒正中下怀。我心灰意懒到了这步田地,自己又下不了手,由别人代劳岂不很好。
但是时间还没有到。
我打开公寓的门,瞧见楼道尽头有个人影,我以为凶手来了。
那人举起一只手,说:
“我是郭文静。”
等到我俩彼此心中有了数,他才告诉我,那时候,我怕他,他也怕我。我们的结交并没有花多少时间,虽然我对他的认识只限于他的著作、他的笔记、他书面上的照片。他现在又发福了,双下巴上的肉又松又软,遮住了下半个脸,越发显得耽子女色。他有着一副爱乐爱玩的相貌:宽扁的鼻子、厚实的嘴唇、一对招风大耳。别人都会以为,他七情六欲无所不备。在照片上,我没能看清他的眼神,现在,他盯着我,眼睛仿佛长在别人脸上。他的长相有点俗气,可是眼神却显得超逸,对什么都不存希望,同时又柔和得近乎天真。他的眼睛很大,只要过一会儿,别人就不注意他的脸,而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睛,所以,他眼光里的宽厚仁慈,柔情蜜意,凄凉伤感,更加能吸引人。
我俩在他的书房里落坐。他坐在书桌旁边,我坐在床上。他首先告罪,请我原谅他来得这样突然。他说:
“我只呆两三天,本来只想看看张荣。”
他耷拉下脑袋,嗓门也低了。他说:
“我不会打扰您的。我父亲已经告诉我,您住在这儿,但是我没那份勇气去住旅馆,实在想来这儿。反正……”他撇撤脑袋,示意我看那幅张荣的画像。
我也向他表示了歉意,并且打算去住几天旅馆,让他安静安静。说着,我们不禁一起发笑,笑我们那样彼此道歉,笑我们从未见过面而已经欣然成了知交。我们虽笑了一会儿,但谁心里都不觉得快活,彼此都从心眼里感觉出对方的惶恐焦虑。这也说明彼此找到了知心人,彼此都不再象以往那样孤单寂寞。
我俩在一起的时间不长。我们商量好一同出去。
“讲吧。”我说。
他摇摇头,说:
“没什么,一桩疯疯癫癫的事,现在已经完全结束了。”
他用左手捂住眼睛,接着说:
“张荣,我着了魔似地念念不忘,仿佛在她身上,什么都……”
他伸开右手,从腹部到脖子,顺着抚摸自己的胸膛,不吭一声,这让我懂得,他经历的事,他追求的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是怎样的在他心里引起了阵阵波涛。
这种情况,我已经说过。他写给张荣的信,我都看过。
我说:“您写的信,警察在张荣家……”
他开开门,头也不回地对我说:“您也看了?”
我还未来及答腔,只听见有人喊道:
“文静先生,文静先生,您不该回来,您瞧见他们又干了些什么吗?”
李芷王能达直奔向文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口日声声只说:
“张荣姑娘,您瞧见了吗?”
她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站在后面,望着王能达走出家门抓住老太太的肩膀,喃喃地说:“李芷,李芷,来吧。”
他满脸愁容,盯住文静说:
“您不在这儿呆下去吧?”
文静摇摇头,对李芷说:
“明天我就走,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走进电梯,谁都不吭声。
到了花园里,我们就去找车,这时文静说:
“他俩是为我担心,也为他们自己担惊害怕。他们也许看对了。”
第4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