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电影节时节,在他家曾见过他。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个富家子弟,健康壮实,象个运动员,而蔡涛却把他描绘成一个腼腆的少年。他打扮得体,比较朴实,身穿一件毛背心,一条李芷绒裤子,一件敞领灰衬衫。相形之下,郑霜比他火气大得多。
蔡涛说:“现在总是丫头们先行动。这丫头,是她在鼓动小。”
小低声叙述郑霜和他自己已经拿定的主意:
“因为我们跟造船厂被解雇的青工都是一家人,而我父亲……”他抬起头来,口气也坚定起来,“我不赞成我爸爸的想法和做法。”他望望郑霜。她背对着人,把脑门贴在窗上看窗外的圣一若望广场。“郑霜跟我决定……”
马萝说着,指指钞票和名单。
蔡涛接着说:“就这样谈了十来分钟。本来可以和小一起搞一次行动,轰动一下。”他耸耸肩膀,“可是,父子之间的事不用别人插手,事情说来就来,而且快得很,所以,我什么也没做,只收了钱,还加上一些人的名字,而我呢,对,告诉你,就是我,还把的名字从单子上划掉。政治不是什么家庭纠纷。小的年纪太轻,那丫头呢,她倒是很明白。我不知道她是否想张扬出去。”蔡涛捏紧拳头,“也许是为了进一步把小家伙控制住。女人动起手来快得很。”
蔡涛微微一笑。我心里想,要是罗莉在场,她大概会轻蔑地撇撇嘴。郑霜大概也会心里冒火,觉得男人都没种。她粗鲁地说:
“走吧。钱到了手,他们就心满意足了。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她扭身就走。马萝略微迟疑一下也跟了出去。
蔡涛说:“您瞧,上海毕竟可算个怪地方。不大的天下,嗯,不管怎么样,大家彼此还都认识。我没法对来这么一手,而且并不懊悔。名单上列了他儿子的名字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要紧的是,孩子来了,还有点抱不平的意思。可别忘了,一般地说,这种事长不了。甭说大有家私的人,哪怕是家徒四壁的人,就手里那点东西也是舍不得扔掉的。这一点,我是能理解的。真把到手的东西扔掉,能说不是有点傻吗?”
蔡涛站起来,把两手撑在桌上。
我和他一起走过圣一若望广场。市政工人正在那儿开足了水龙头冲洗街道,把菜贩子扔下的菜边果皮往人行道边上扫。一个黑布包头的老妇人想躲开水柱,一边哈着腰蹦跳,一边仍在垃圾堆里捡东西。我瞧着她捡起一个柑橘,装进塑料口袋。清洁工里面有人喊道:“留点神,老大娘!”水柱从那老太婆身边擦过,可她仍然眼冲着地向前寻找。
我和蔡涛走到工人互助会大门口,一道瞧瞧这个场面。
蔡涛说:“这种场面,您在当地俱乐部对面的黄埔大街上是看不见的。可以相信我的话,议员市长先生和乾坤先生决不会疏忽大意。市容乃是名声攸关的东西,神圣不可侵犯。”
蔡涛扮了个鬼脸,向我伸出手来。
我低声说:“长江以南,长江以北嘛。”
蔡涛听不懂,怔怔地瞅着我,然后微微耸耸肩膀,说:
“白扯,白扯。”他指指老婆子,又说:“事情仍然一成不变。”
他走进工人互助会,带着打趣的口气说:
“您要写点关于上海的东西,可什么也别漏掉。”
我什么也不想漏掉:老婆子穿过广场时瞬间的场面;至今还使我心烦意乱的马萝、郑霜的形象;在上海改变了我的生活的、张荣、李芷、王能达,我在楼道里开门便瞧见的老太太。她经常对着她那瞧不起人的外孙女喊叫:“郑霜,郑霜,求求你,看在我的份上,小心点。”所有这些人,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上海的事情,我什么也忘不了。造船厂的工人队伍在港口梧桐树下游行,蔡涛是他们的领头人,几个中学生当后卫,郑霜走在他们中间,左手推着轻便摩托车,右手搭在一个小青年的肩上,看上去大概是小。
城东的山岭,俯瞰着全市,一直伸进大海,形成一个白色的海角,岩头矗立着一座灯塔。我租了一辆鲜红色的小汽车,车的启动加速的效能很好。我想借此多看看,多想想。《北方周刊》上登了一些出事地点的照片:一片松林,丛丛灌木,被踩过的地面。因此我上车就向海角开去,经过住的那座大楼,然后一直开上山。车开得挺快,因为我急于要到穿越树林的道上停下来。凶手坐的是默西迪斯牌汽车,也是走的这条道。办案的人录下轮胎的印迹,已经查明了这辆默西迪斯牌车。张荣大概坐在前座,一边一个汉子,她都认识。那两个人对她讲了这次约会,半夜里订约的人……
我提前讲了以后才知道的事情。
张荣到了什么时候才开始害怕的呢?
她的尸体被抛在离马路几米远的一丛带刺的灌木中,脸贴在地上。
第4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