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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上海警察局,在我的记忆里是一座玫瑰色墙面的大楼,四周有一个花园,就象城东山坡上的一座古老府邸。五彩的玻璃大窗照着宽敞的楼梯,几十只鸽子在火玻璃窗上飞来飞去,至今我好象还看得见它们的身影,听得见当时我们上楼时鸽子的爪子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我们来到走廊,乔枫走在我前面,不停地跟我说话。他办公室的角落上有两扇窗子,从那儿可以看到花园里的虹口树和大街上的梧桐树。他指指椅子上放着的报纸,便走出办公室。拿不拿报纸?我犹豫不决。我瞧瞧倒放着的报纸上的张荣的脸,就象俯视一具平躺着的尸体一样。我站起身,在张荣身边转悠,心里已经在准备怎样回答,我一边寻找作案时我不在场的证据,一边又记起了杀害罗莉的恶梦。我拿起报纸,这儿那儿看了几句,什么“灌木丛……离尸体几米远的一只鞋子……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尸体没有焚毁……辨认工作进行得很困难……两颗子弹都是致命的……张荣在本市很出名……‘清晨别墅’的园工布斯托先生昨天下午……张荣在夜总会操业三年,以后到了当地俱乐部……”
  “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我把报纸放下,乔枫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包香烟。我平时很少抽烟,现在要抽也是内心纷乱和两重性格的标志。我拿了一支烟和一盒火柴,自以为抽得很潇洒,很象那些经常被搬上银幕的法庭证人和被告人。等我意识到这种行为的可笑之处时,乔枫向我提出了第一个问题。我揿灭了烟头,交叉着胳膊听他讲话。
  乔枫问道:“关于张荣,您没什么要说的吗?”
  我摇摇头,坚持拒绝回答。我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即使要说,那也得心平气和地说。
  “文静跟她很熟,这点您一定猜想得到。想想看嘛!”
  乔枫边讲边翻阅他面前摊开的文件。
  我在思考着。
  一九七四年,文静被聘任在上海大学教书。在这之前,他一直在巴黎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当脱产生,与他父亲住在一块。父子俩都是光棍。要是把有规律的生活中死气沉沉的平静看作是幸福的话,那么文静过得也算美满。他每天上午九点步入国立图书馆阅览室。他爱这种金鱼缸里黯淡的墨绿色,爱听这种空廊足音以及交头接耳的切切细语。他打开书,跟随书中人物推开酒店、妓院、烟花女子绣房的门,轻解罗衫,畅饮香槟,不惜倾家荡产来博得荡妇的欢心。有的时候,一位朋友走来,把手搭在他肩上,于是他们就一道出去喝杯咖啡,要不就在卢瓦广场溜达一阵。文静一个月里,倒有五六次在外面过夜。他父亲问他:“还讨人喜欢吗?”他就笑笑走开。每到复活节,图书馆不开放,他就到远地去旅行。回来时,脸晒得黑黝黝的,心情十分欢畅,重新过着他那刻板的生活:看十九世纪的小说,做卡片。卡片上写道:雷努瓦,《晨报>连载小说作家,发表过两本小说。《玛丽·安娜,高级夜度娘》……
  一九七三年,文静在巴黎大学黎歇留扇形大讲堂出色地通过了论文,名列优等。那年他三十九岁,圆圆的脸上带些稚气。上海大学有空位子,就聘请他讲授比较文学。
  乔枫警长说:“上海可不是文静呆的地方。这几没有他插嘴的份儿。”
  在文静的生活里,时间不成问题。他每星期上三小时课,负责一个研究生班的讨论会,再作几次报告。他做梦般地享受着自由。上海有太阳,有海滩。女人们开始连胸罩都不戴了,尽管挑逗人,却并无邪念,或者更微妙地假装天真,逗人上火。游泳教练在夜总会的游泳场卵石滩上安置了好些垫子和遮阳伞。张荣和夜总会的多数女郎一样,每天中午都来这里。起初她盘腿坐在遮阳伞下,后来常常只穿一条蓝色小裤衩,裸露着丰腴饱满的胸膛。她左手撑在地下,右手往胸上抹太阳油膏,手指慢慢地在皮肤上抹来抹去。她本来可以转过身去,背对着黄埔大街上过路的行人。这些人走到海滨浴场就住了脚步,视线都集中在打排球的人和卵石滩上的女人身上。可张荣愿意迎面坐着,一饱行人的眼福。
  乔枫说:“真是一段前世孽缘,两个人打得火热。我们在张荣的住处找到了好些信件。”
  他哈着腰打开放在地上的一只用珍贵木料制成的刻花匣子。
  “全在这里。”
  他拿起几封信,我认出了这是文静的笔迹,每张纸都写得满满的,一点空格都不留。
  文静真有一股子劲头。他阅读了欧洲十九世纪的大部分小说,从中追逐那些卖淫的女人。他大概把这种人叫做婊子,可是一提到这个字,他的两片厚嘴唇便发潮,仿佛满嘴都是那种味道。他爱三番五次地说这个字,说着还要笑个不停:“婊子,是啊,婊子就是我的大学专业。”他的卡片一张张地积累起来,耐心终于变成了癖好。
  文静也到吕西予斯大街来,在对着大海的椅子上坐坐。出于偶然,他看见了张荣。那时,文静并不明白自己内心起了什么变化,只觉得时间不再漫漫无边,而自己也不再象来到上海以后那样,一直在这里面漂泊游荡。现在,他每天上午都来这里坐坐,还把椅子靠近海滨浴场马路便道的栏杆边上,一边看书,一边窥探。他在等候着她。因为他经常旅行,对摄影和绘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膝盖上老搁着一架带远镜头的照相机,用一张摊开的报纸遮住。张荣还没来,他就把距离调节好。光线越来越强,他便不时把光圈调小,心情也越来越激动。张荣从台阶上走来,文静就摄下第一组脸部的特写镜头。张荣光着胸脯坐下,文静略一犹豫向周围扫视一遍,便象匆匆忙忙偷看猥亵镜头的人,按一下快门。摄影机吱吱地响,他听了也觉得开心,而且越发觉得,只要一瞧见张荣,他就象发高烧似地浑身哆嗦。这些照片都由他自己洗印。但他从来不敢老盯着照片看。相片上的她,挺着胸脯,显得十分猥亵。文静把其中一张头像挂在画架上。一首心爱的乐曲伴随着他的遐想,他根据张荣脸上的表情,琢磨张荣的一生,并想法把她的面貌神情刻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