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队在主教堂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仪式一完,保安队的全部人马出剿全市,砸碎没有拉上金属帘门的商店玻璃橱窗,殴打好些路上的行人。
乾坤那时刚刚二十岁。他去参加了宗教仪式,独自一个站在灵柩后面。官方人士、省长、上海驻军司令、一位德国上校、保安队参谋部的全体人员,都立在中央过道两边的前几排;武装的卫士监护着祭坛和教堂面前的广场。没过多久,乾坤便离开了这个城市。
四年之后,他才回到上海,在本城律师公会注册时遇上了老同学。有个人在一家报纸上(全市一共有三家报纸)指控乾坤,要求把他开除出律师公会,并且要求对、他起诉。因此他打了一场诬陷罪的官司,并且打赢了。除了他的姓名不争气,没有什么别的可指责他的。他参加过“法兰西武装力量”,晋了级,还得到了勋章。在烈士纪念碑前举行纪念仪式时,他就是戴着伞兵的小红帽出场的。
这些细节都是我两天以后才得知的。
我一提到“乾坤,这个名字,老板便摆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大厅里有人说“他们已经受到报应”,老板回了一句“随你怎么说”,便带着狡狯的神情吹起口哨,走过去拧开水龙头,洗他的杯子。我只好离开了。
情况急速发展着。
在虹口山庄的花园里,有一个人朝我走来,我一下子没有认清是谁。我这个人一向就是胆小怕事,心眼多。我边走边留神提防着,准备拔脚呼救。
“施崇吗?”
那人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叫了我一声,又说:
“我是让杨玉我正要走,心里却想,万一凑巧……果然碰上您了。”
他把我带上一条小道,穿过草坪,走向网球场。灯光直射在赭石场地上,在漆黑的夜里烘托出一块块冷冷的、轮廓分明的物体。在这块灰白的场地里,打网球的人划出了许多突然中断的对角线。“您还在胡闹啊!”罗俊对我说。
他非要我在球场跟前一张看球板凳上坐下。
“您还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城市。”
罗俊用两只手摸摸头顶,好象要摸摸头发,可他已经秃了顶。
“施崇,我说不清您到底是幼稚呢,还是手段高明。但愿您手段高明,手中捏着许多王牌。”
他端详着我,把眼镜摘去,仿佛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您知道会出什么事吗?他们会要您的命。我不知道怎么要法,但他们一定会得手,他们有的是时间。”
“可我什么也没干呀!”我还是那句话。
“写剧本不过是个借口,对吗?”
我反驳他,并且提到贝肯·伦敦和田庞。
“可是他们都认为您写剧本是个借口。您昨天去档案馆了吧?”
他估摸一下我的惊诧程度,起身在我跟前站了片刻,再把眼镜戴上。
“上海是个小城市。”他转过身子去看看打球,接着又往下讲,“就是说,管理这个城市的人并不太多。施崇,您已经混进了这些人中间。是幼稚,还是精明,我说不好。”
“您疯了吧!这不过是我的工作。我想编出一段剧情,所以在这里取些材料。”
“施崇,揭起一块石头,底下蛆虫乱搅,这里的人瞧了就是不顺眼。”
“是他们让您来提醒我的吗?”
他忽地转过身来说:
“他们什么也不会提醒您,只会出其不意地砸您的头。您以为在拍电影吗?”他抬脚向虹口道上走去,我也就跟了上去。他又继续说:“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因为……”
他顿了顿,抓住我的肩膀,接下去说:
“我觉得您还是有点幼稚。听我说,上次我们一块吃饭,我就跟您讲过,在上海,金钱、政治立场、各人的职业等等,一切都纠缠在一块,而且不光上层是如此。”罗俊这回讲得十分激动,并且牢骚满腹。他撅着嘴,表示对这些情况的憎恨和恶心。他继续说:“我也是过河卒子,既然我自愿留在这里,这就是我的饭碗,我的生活!出租汽车的司机、女门房,酒店老板等等也都一样。您揭开一块石头,马上,我、他们,当然首先是上层,人人都受到惊动,下层也不例外,人人觉得受到了威胁,您明白吗?”
“我只盘算着写一个剧本嘛!”我说。
我自己也感到这句话说得太死心眼,太愚蠢。
“好吧,很好!”罗俊说。
他放开了我的肩膀。
“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说定了?”
他慢慢地离开了,一会又停下来点了根烟。我赶上前去,跟他肩并肩,默默地走到路边。
他向我伸出手来,并用头示意我住的那幢大楼说:“这儿就是三位老人遇害的地方吧?”
我没有吭声。
第3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