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找到了一条线索,几乎纯系偶然。保管员又给我拿来了两厚本一九六八年头几个月的报纸。我向他道谢,并告诉他,我正在研究五十年代上海的旅游业,能不能让我翻翻一九四〇年——一九四五年这段时间的报纸?
“为什么不能?”他笑着说,“所有印刷品都可以出借。假使您向我要档案看。”他做了个心照不宣的动作,又说,“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可报纸有什么不行呢?但我不能马上从架上给您拿来。查看的人很少,不容易搬动。明天一定给您准备好。但里面照片可不多啊!”
我回答说,我对战争年代的广告和服装牌价很感兴趣,我想重现出当时的日常生活。随后我填了一张表,约定后天再来。
傍晚时分,我突然想起还没吃午饭,于是就离开了迦良府。我简直没觉察到时间是怎么不知不觉流逝的,因为方才我时而慢时而快地周游了过去的几十年。翻阅报纸用的每一分钟等于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我走出大楼,心里觉得异常踏实,上海不再是一个抓不住、猜不透的城市,不再是死死地胶粘着我的一团浆糊了。我自以为对它已经有所了解,并且开始认识一些人,如、乾坤等人。我闯进他们的经历中,重现出他们的生平。他们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偶像,而是对我越来越亲近。要想了解一个人,就需要了解他的过去。我对那些把自己走过的道路掩盖住的人总抱有怀疑。
这也是我不信任罗莉的原因之一。我这个人很健谈,聊起家史来就滔滔不绝,我母亲呀,我第一个妻子琳达呀等等。为了讨好人吗?罗莉就这么埋怨我。田庞有时也有同感。是的,我是喜欢反反复复地讲过去一一现在,现在一一过去。罗莉对这一切已经不感兴趣,这是我可以理解的。可我的健谈也另有更深远的目的:但愿罗莉成为我全部经历的旅伴;但愿她了解我记忆中的一切;但愿我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是她的事。我的经历(从认识罗莉以前直到与她分手之后),就象一个线团,紧紧地绕在一块,从未中断。
我埋怨罗莉的态度跟我不一样。她老是沉默寡言。有关她的年轻时代,我知道得不多,少年时代则压根儿不了解。在爱我之前,她爱过别人,谁呢?非得要我盘问,她才肯说。我试了试,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地开了个头。忽然,也许是因为我思想一时不够集中吧,她又顿住了,对我说:“这一切都毫无意思。要紧的是不再予这些事。”一天,她告诉我,她决定去找心理分析家谈谈。她e一好些朋友都这么做了。尽管找心理分析家谈谈并不是件希罕的事,而且非常平凡,我却居然生了妒意,恩妒陌生人来过问她。可是,只要我一不买帐,罗莉便说:“朱,你真傻,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呀!”
对我来说,罗莉永远是这么一个难以理解的、遥远的人,犹如一幅远方的景色,没法看清细节。
我在这个昏昏沉沉的城市里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贝尔戈风不刮了。我来到青草广场,四周有围墙和通向摩堆郊区的暗门。
在广场和圣母街的拐弯处,我发现有两束凋谢的花,一束是由石竹花扎成的,掉在地下;另一束还挨墙竖着。我走上前去。墙上嵌着一块白色大理石碑,上面刻着字,我看了后才知道青草广场现在叫“自由先烈广场”。一七九三年在这里摆过断头台。以后,在德国人占领时期,许多爱国战士正是在这堵嵌着白色大理石碑的墙下被枪杀。“过路人,记住!”
我在这几行字前呆了许久。记住是必要的,可回忆起的事却十分惨痛。镌刻在石碑上寥寥几行字,凝聚着多少壮烈的事实,相比之下,今天的现实显得多么渺小。可这番感触却是那么的平庸,不足以给我慰藉。然而,尽管这些感触成了老生常谈,这又有什么要紧呢?生活本来就是消磨一切嘛!
不知是在做梦呢,还是在冥思苦想,我神志恍惚,心不在焉地穿过广场,身上好象有两个人在活动。我朝广场北边暗门附近的一家咖啡餐厅走去,在餐厅门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就好象我的目光一下子适应不了。渐渐地,这个地方,这间地面铺盖着木屑的大厅,这些红大理石面的桌子,这几位坐在仿皮漆布椅子上的老人,这一切都构成一幅幅画面,在我眼前展开。我现在正进入现实,而现实也突然涌现出来。日光灯把整个大厅照得通亮,座客的脸上一点阴影也没有,都显得瘦削。我点了菜,老板乒乒乓乓地将杯、碟、刀、叉、汤匙放在大理石桌面上。“这广场真美啊!到了集市的那天……”我说。
我想向老板打听近处墙上那块石碑的来龙去脉,问了他好些问题,可他直到我吃完饭时才肯答腔。他背靠着柜台,两肘撑在镶铜的台边上,开始给我讲述起来。他不时顿一顿,沿着柜台绕一圈,洗洗杯子,给高压咖啡壶放放气。我倒是挺喜欢这种断断续续、不按年代顺序的叙述,因为这跟记忆的蜿蜒曲折和感情的高低起伏很相称。有时,玩牌的人中间会有人嚷出一个人名来,过后又鸦雀无声,因为大家需要回想一位逝者的音容笑貌,让逝者重新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对,就是他!”
“那乾坤一家呢?”我问道。
我提这个问题时,觉得并不是随便问问的,而是有目的,不过不愿意说出来罢了,但这个目的却已达到了。我想象得出,乾坤的父亲穿着一身黑色、要不就是蓝得发黑的保安队制服,在广场检阅几十个年轻小伙子。全城的人都害怕这帮年轻人。他们为什么要参加保安队呢?只有了解他们每个人从童年起的经历才行。他们挎着手枪在吕西予斯大街游行。他们乒乒乓乓地推开这家咖啡餐厅的门,威风凛凛地打个手势,命令所有喝咖啡、用餐的人出示证件。这伙人往往带走两三个人,推推搡搡地把他们赶到广场上。老乾坤的汽车也是黑色的,就停靠在保安队队部门前。每逢从队部出来,他就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地站一会,两臂交叉,摆出一副做作的、而又引人发笑的长官派头。他酷爱出风头,所以选择了通敌合作的道路,选择了身着制服的保安队的阵营,选择了贝当元帅和希特勒的阵营,他终于在上海解放前几个星期,到阎王爷那儿出风头去了。
那是正月的一个傍晚。白天渐渐长起来,人也感到比较舒畅。老乾坤正注视着眼前冷落的广场,一辆汽车从圣母街窜出来,接踵而来的就是一摊子弹和一颗手榴弹。等到人们从地上把他抱起来,老乾坤的胸膛和喉咙都开了花;他由于失血过多,在上海市医院断了气。到第二天石阶上的血迹依然可见。
第3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