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拿起笔,列了几行人名,在这个人与那个人之间划了连接线。已经是上午了,可光线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条光带贴着地平线,沿着海面表示出时间在过去。我给田庞打了电话,他告诉我他要出差几天。他在听筒里的声音似乎带点讪笑的味道。我又涂了几笔,然后打电话找让杨玉他说:“我正要去报馆。”
“我想把乾坤当作剧本里的中心人物来写。您认识他吗?知道他与的一段经历吗?……”
罗俊打断了我的话,说:
“施崇,详细情况您就去问问他吧。乾坤很懂礼貌,请原谅我。”
他把电话挂上了。
我开始在一间间屋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走到窗边,先看见女门房和她丈夫,后来又认出了的车子正慢慢地从虹口道上开过来。这一切对我已经毫不陌生。我看见王能达从他女儿的汽车里出来。她大概是在集市广场碰到了她父亲。她帮助老人提着网兜,她高高的个子,走路的样子显得很年轻,而远远望去就越发显得年轻。我琢磨她是怎么样一天一天地变化的,变得连乡土音都听不出了。她先是模仿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如的太太夏曹俊,还有候文强夫人。看着看着,她渐渐地敢于创造出一种自己的风格,选择衣裙和发型也不再模仿这帮阔太太了。也许有一个男人爱过她,苦苦地追求过她,而她却无动于衷,于是她便以新的面貌出现。她终于成了省公署招待会照片上的明星,成了当地俱乐部大厅里举办冬季时装展览会上的·马剁亚尼。她的这种性格决非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一直要到把父母安置在虹口山庄那一天起,她才真正觉得摆脱了自己的过去。从此以后,老人都依靠她。她终于翻了身。
还有比这一切更简单、更平凡的事吗?
她把车门砰地关上,很快启动了车,我看着她离去。她把昨晚的一夜(我们的一夜)已经忘得一千二净。我怪自己不好,内地城里的生活本来就是这么平凡,毫无光彩,为什么偏要使它充满各种各样的兆头和玄乎的东西呢?为了写作的需要,我又一次招来了梦呓。曾有一天田庞态度严肃地向我解释说,我是以“梦呓为职业”的人。
他说:“你写作的材料,就是你对你自己的看法和别人对你的看法。在这点上,瓦莱里说得很好。梦幻这玩艺;你必须加以培养,要不……”
他突然做了一个决绝的手势,犹如一把铡刀直砍下来:
“………创造发明就完了。”
我目送着远去,耳边响起上面这段话。是啊,我确实是在拿梦幻做买卖,拿自己的感触做买卖。我甚至叩问自己,有的时候,为了吞噬肉(我自己的血肉),我是不是故意面临不测的深渊?在我一生中,接二连三地引起惨痛的决裂,而这一切都是象夜游神似地在梦幻中做出来的。这又何足为奇?我竭力信服这个设想:上海是个风平浪静的城市,而由于职业上的双重性,我才在这里发现各种征兆来折磨自己。
我洗了个淋浴,突然乐观起来。这种冲动有时会使我觉得我是个无忧无虑的人。我走出家门,毫无明确的目的,大步朝前走去,终于在这个中世纪式的街坊里迷了路。我顺着一条小巷走。南方的一些城市里就有这样的小巷,窄得象深沟那样不见天日。天气冷飕飕。大概是因为外面刮着这个地区特有的贝尔戈风在房屋的空隙中穿过,所以路上行人很少。我先是发现了粮食市场,粗大的檩条大梁支撑着瓦铺的圆顶,再远一点是主教堂广场,然后我一直来到迦良府前。我曾经沿着府前的圣母街去过港口。迦良府外观宏伟,大理石柱高高耸立着,令人惊叹。府门敞开着,我走进去避避风,这才搞清楚,原来迦良府就是上海市的档案馆。我进入馆内,穿过大厅和旧图书室。在边上的一间屋子里,陈列着本世纪初在本地出版的报纸。我在一张桌边坐下,查阅目录。今天永远只是由看得见的昨天凝结而成。我要来了六十年代的报纸,径直往下翻,只看看照片。在一份报纸头版的一张相片上认出了。她还是胸前捧着一束花,一个花冠饰在发髻上。可这张照片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妈妈家过道里挂的一张相片上的那些姑娘们,大概都聚到记者背后去望着,羡慕这个“一天的皇后”——这便是报纸上图片注解里用的词儿。
我后来又发现了一张乾坤在烈士纪念碑前举行仪式时拍的相片,头上戴着一顶伞兵帽。我本来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再继续找了,然而越寻觅,兴趣就越大,越来越多的遗迹挖掘出来,这就打消了我先前的念头,越发想把老根子都挖出来。我一头扎进了那些似乎遥远的年代,手指翻着报纸,嚓嚓作响。但谁能说出,在生活里,到底是什么最有分量呢?是眼前呢,还是过去呢?各人都有各人的炼丹术嘛。
我想弄明白乾坤和搞的炼丹术。他俩时常肩并肩出现在相片上。我一页一页地翻阅报纸,回溯过去,眼看着他们脸庞消瘦下去,腰板挺直起来。有一张照片上出现的是两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们刚刚夺得全市网球锦标赛男子双打冠军,在上海市网球俱乐部的球场上拍下了这张照片。一手搭在乾坤的肩上,一手撑住球网。乾坤态度比较谦逊,站得也稍靠后些,好象他拍上照有点不好意思。据介绍,他俩当时都是市法院的年轻律师。
我来了劲,看得越发仔细,时间顺序也给打乱了,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后退。一九四八年:网球锦标赛;一九五九年:做了个演讲,题目叫《阿尔及利亚,法兰西领土》;一九六七年:法庭传讯乾坤,因为有人控告他那个秘密军队组织在这一带作案。“当地俱乐部经理乾坤先生并不隐瞒他拥护阿尔及利亚属于法国的主张,可是拒绝……”
光看照片说明不够味。我知道在第二版“回音,一栏里,可以找到当地新闻,包括所有参加招待会和各种开幕式的人名。我在第一版上还看到竞选的报道,以及他在市政厅院子里照的相。我还认出了站在他身旁的。走运的是:档案馆的保管员迟迟不给我送接下去的报刊,因此我可以有机会仔仔细细地阅读。在法庭专栏里,登载着乾坤控告某人诽谤罪的起诉书。竞选期间贴出的许多榜文,揭发乾坤给竞选活动提供了经费。《北方周刊》在这问题上持谨慎态度,从来不转载竞选榜文的字句。可有这么一句话却叫我纳闷:“我一家人痛苦的过去与别人无关。事情过了差不多三十年,还有人想利用已经属于历史的东西来达到政治目的,这种做法是卑鄙肮脏的。我让公众舆论对这种做法作出评论。”
在一个简短的声明中为自己作辩护,揭露了被他击败的竞选对手对他的诬陷,声明他一家人在抗敌时期表现得很爱国,因此他不怕同那些在纳粹占领的黑暗年代里作了另一种选择、以后遭到严惩的人交朋友。
第2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