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儿的屋子,卖也不好卖,租也不好租,人都有点儿迷信嘛。出过这样的凶杀案……”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叫李塔,有事往我家打电话。白天晚上我都干活。您要参观游览的话,我哪儿都熟悉。”
说着,他伸开手掌翻了几翻,然后放声大笑说:“正面,反面,也有人正反两面都爱,对吗?”
我瞧着汽车从芭蕉树林里开走。车灯开着,暮色中几颗红星不停地在闪烁。
我住在山庄主楼的八楼一个三间一套的套间里。房主人叫郭文静,他父亲是田庞的朋友。田庞什么也没跟我说清楚。我到门房去要钥匙,门房马上就给了我。
“施崇先生吗?对,我已经接到通知了。”
门房很和气,动作也很利落。她对我说:
“什么都拾掇好啦。冰箱里的东西已经备齐。”她笑了笑,“我什么都摆上一点,因不知道您的口味如何。床已经铺好了。”
就在这会儿,她的丈夫来了。这人身穿天蓝色的制服,戴一顶软鸭舌制服帽。制服左襟口袋上,配有一枚金黄色的徽章。他瞧见我在打量他,使把手伸向腰带,我这才发现他带着武器。露出皮盒子的手枪柄闪闪发光。他说:
“我是监护公司的。”他叹了口气,“出了这么件事。”
我说:“就是在这儿,事情……”
“这几个老糊涂开了门。”他耸耸肩膀,“谁知道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反正我觉得事情不清楚。那位老太太疯疯癫癫,什么都没个够。”
女门房打断了他的话,领我去乘电梯,到了那里又拉住了电梯门对我说:
“您知道,要没这件事,什么都太平。您一定住得很称心。”
到了八楼,我迟疑了一会才去开门。我又想离开上海,就此罢手。刚一到这里就碰上这件凶杀案,兆头不好,真不想跟这样的地方打交道。楼道的灯自动熄灭了。整座大楼一片寂静。我重新把灯开亮。套间的橡木门黑黝黝的,上面有黄铜的图案装饰。门框都是用大块白地黑纹的大理石砌成的。这样讲究,我觉得有点过火,而且显得有点阴森。我忽然可以断定,在文静的公寓里,我会发现一具尸体——罗莉的尸体。别人会说我是凶手。我得设想一些佐证,证明我无罪:我身在巴黎开来的飞机上,有飞机票为凭;我还同空中小姐交谈过几句话,她可以为我作证,田庞也可以为我作证。
我进了屋子,马上看出这是单身汉的寓所。自从我离开了罗莉,就知道单身人住的地方空气会凝结起来,东西都会上冻。我匆匆地把每一间屋子看了一遍。陈设很简单,一张单人床,每间屋子都有一张沙发、一个橱,最大的一间屋子里有一张大桌子、两张沙发、一张长榻。大概这就是文静的书房。我决定就在这一间下榻,全是书的白木书架把墙都遮住了。书桌对面是两扇玻璃长窗,中间挂着一幅女像,窗子外面是凉廊。画像上签的名是“胡夏一九七七”。我在另外一间屋子里看见还有几幅画反靠在墙上。我朝挂在长窗中间的画像扫了一眼,女像头发乌黑,脸上棱角分明,从画上看起来,浓妆艳抹,眼带蓝圈,腮帮煞白,头发披到肩上,好象把脸夹住了似的。
我开头的举动就表现了单身汉的特点。先找收音机、电视机,把套间搞得热热闹闹,然后打开冰箱,靠在厨房窗户上吃起干酪和面包。天黑了,我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把每一个房间的灯都点亮,打开橱门,把画幅都翻过来,这才看出这些画原来都是书房里挂的那幅人像的草图。在其中的两幅上,画的是那个年轻女人的侧影,鼻子微钩,下巴颏突出,文静还在嘴周围用淡淡一笔勾出一条皱纹。这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便把几张画都搬到书房里,排列在挂着的那张画下面,然后在文静大概常坐的位子上坐下。我故意设想,文静抬起眼睛细看他自己画的女郎像时,一定会觉得它好象挂在天上一样,因为两扇长窗外边便是青天。我把几幅画做了一番比较,这才懂得,原来触动我的原因就在于画中人很象罗莉。神态刚愎,脸上初起的皱纹越发使微含轻蔑的揶揄神情显得突出。我站起来,捂住画像的头发,只让面孔露出来。如果头发不是黑的而是金黄色的,我敢肯定她跟罗莉象一对双胞胎。我找到电话机就拨罗莉家的电话号码,可是感到一阵灰心,对罗莉的怨气随之涌上心头,同时也恨田庞,结果还是把电话挂了。我重新坐下,翻阅桌上随便放着的高高低低的几堆书。
这都是些英文、德文小说,有些段落用蓝铅笔划过。有一部文学史,一共三册,书页里夹着一些小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些没法辨认的蝇头简写字。右边一堆书的最后一本,又厚又大。黑布封面就象一件连衣裙布。上面画着一双穿红李芷袜的女人腿。可以猜想出裙子底下是白衬裙护着的膝盖。脚上的高跟鞋十分纤细。作者的姓名和著作的题目,这些白字象一种装饰图案,让黑底衬得很显眼:
郭文静
上海大学,比较文学教授
《古代文学小说中得烟花女子》
我怀着好奇心打开了这本书。书写得学术味很足,旁征博引,页尾有注,书后有目。大概是为了免得巨著压手,所以字号极小。我随手翻阅几张,都是些大段大段引用二流作家的话,而我却连这些作家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刚想把书合上,又在扉页上发现文静的照片。他的模样很年轻,笑眯眯的。照片虽然不大,毕竟还可以看得出圆圆的脸蛋,长着一对招风大耳朵,鬈曲的头发把脑门遮住一部分。敞领的衬衫使他看起来很象一个大学生,而不象一位能写五百九十四页渊深巨著的大学教授。然而,这部书的名字却配得上作者那副肉感的脸:厚厚的嘴唇,扁扁的鼻子。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
一定是罗莉在田庞那儿打听到了我的电话号码。一定是她在叫我。我拿起听筒,没有声息,只听见人的呼吸声,远处的音乐声。我问道:“您找谁?”一连又叫了几声“喂,喂”,还是没人吭气。最后,我喊了一声“文静不在,便不再做声了,只把听筒贴在耳朵上。要在平时,我只等几秒钟就会把话筒挂上,可是,现在是在一位陌生人的屋子里,尽管没人答腔,毕竟还有个人在,所以我不愿意切断联系。“文静把寓所出租了。”我又说,“他不在,我是房客,名叫朱施崇。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吗?”我等了会又说:“要是闹着玩……”话虽然那么说,我心里却很清楚,这个电话决非偶然,所以说了半句便没往下说。忽然,音乐响了起来,很象是打电话的人那边打开了一扇门,同时还听见仿佛从一间很宽敞的大厅传来的喧哗声。这时候,话筒里有人嗫嚅说:“请您告诉文静,张荣要见他。”接着,咔嗒一声,电话挂了。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