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在一张纸上记下: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二十一点十分电话:张荣要见文静。
我又给田庞打电话,就象那些与世隔绝的人一样肚子里装着说不完的话,一开口便激昂慷慨。我先抱怨一通,山庄楼下有三位老人让人割了脖子一事,他本来就知道。他听了使劲假装糊涂,可是他越装,我就越发肯定上海发生的事情一点也瞒不过他。他又取笑我说:“你本来认为这个地方一向很太平。”这话提醒了我,他是多么的幸灾乐祸。我又向他打听文静的情况。他说,文静到外国去讲学了,也许是去美国,一共要花几个月工夫。他的地址会由他父亲通知我的。
田庞说:“文静是一个最温和的人,跟你恰恰相反。”
“你弄错了。”我回答他说,“文静是个城府很深的人。”
我挂了电话,心里很不安,好象探听到了什么秘密似的。
我打开电视机,然后收拾收拾,准备在书房下榻。我先选了几本书,好在入睡以前随便翻翻,可是连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我竞开始对全部书架进行了大搜查。我将架上的书一本本推开,看看后面有没有东西,甚至一直查到书架最高的一层。我在三本日历本上看到一些记录,为了弄清这些记录的含义,我又把书桌的三个抽屉打开。
从一九七七年一月份开始,日历本边上经常出现一个字母R,每星期一次,都是星期四,一直到一九七八年二月,以后每星期两次,直到同年七月。从七月到十月,这段时间R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也就是去年这个时候的事儿。去年十月到年底,R又重新一星期出现两次,一次是星期四,一次是星期六。毫无疑问,张荣是文静的正式相好。后来大概闹翻了,但是女方仍在设法要见他。那幅画像八成就是她。
我又去查看其他的房间。第一间的橱子里只有些油画用具:一具画架,一个白木箱子,里面装些画笔和油彩颜色。第二间的橱里尽是些文静的衣服,乱七八糟地挂着。穿皱了的上衣,一件套一件地挂在同一个衣架上。衣服都很素净漂亮,多半是英国料子。其中有一件粗呢上衣,胳膊肘上贴了皮,正是我想买的衣裳,可一直没有买到合身的。我马上穿了试试,正好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看来这一橱衣服我都能穿。我又检查了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们在父亲的一个朋友的别墅里住过几个月,在房东留下的衣服里,我曾找到一些零钱。这一次在文静的衣服口袋里,我也找到几张钞票。当然,我要找的决不是钱。钱,我也有。我很清楚,钱不会把人带出空虚境界,反而会把人带进去。
我坐在床上,把文静的两件上衣摊在膝上,心里忽然觉得这种勾当实在肮脏丢人,可是两只手仍然在翻口袋。这种如饥似渴的好奇心,显然出于我自己抑制不住的焦虑。翻来翻去,我又找到一件皮领子的驼毛长绒大衣,穿上身试了试,怪得很,别的衣服都是运动式的,相形之下这件大衣倒显得有点做作。大衣口袋里有一张请柬,封面上是一幅当地俱乐部的水粉画,圆球式的屋顶绿光掩映,象一顶王冠似地浮在海湾的碧波之上。请柬上的金字是:
赵乾坤,当地俱乐部经理……
请柬第二页上也有画,画的是一位舞女,双臂高举,在浅蓝色的轻纱下面可以猜得出身子是光着的。下面的话是接着前页的句子:
订于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二十三时,于私人俱乐部举行当地圣诞守夜舞会,并演出节目。敬请大驾光临。地址:黄埔大街,从当地俱乐部进去。候复。电话:2274519714
我又寻找文静出席夜会的衣服,大概就是这一套黑地细白纹的礼服。我拿出来查看一下背心口袋,只找出一盒火柴,盒子上有当地俱乐部的标记:绿玻璃圆球屋顶。可见在一九七六年圣诞节后,文静没有穿过大衣和礼服,算来已经将近两年了。
我关上了橱门,回到书房里,电视片上变换不定的色彩映到对面挂的那幅画像上半明半暗,越发出奇地象罗莉。我回到卧房,取出大衣口袋里的请柬,在电话机上拨了俱乐部的号码。看看时间,正好二十三点,跟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定的时间分秒不差。那一头有人拿起了话筒,马上传来音乐声和嘈杂的人声。一听到有人答话,我就说:
“请张荣讲话。”
我什么时候也没有这样激动过!这事把我的劲头引起来了。其实在上海,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把手绢捂住话筒,好叫人听不出我的嗓音。
“她不在,先生。”
“她刚刚给我打过电话。”
咔嗒一声,大概那头放下了听筒。再来答话的人嗓门比较低沉,听起来有点威严。
“您找谁?”
“张荣。”
“您是谁?”
“个人的事情。”
“这儿没有张荣这个人。”
“是她叫我打电话的。”
“您弄错了,先生。”
“您的电话是2274519714,号码就是她给我的。”
“这儿没有这个人。”
电话挂了。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