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等我邀请便走进屋里的长廊,她的两腿细长,腰身却比较肥胖。
“您能给我泡一杯咖啡吗?”
她放肆地笑起来,但是姿态却十分讲究,脑袋微向左侧,显得有点淘气。她微微耸了耸肩膀,妩媚地表示她做事不得体,要我宽恕她的冒失。我冷冷地打量着她。她边关门边说:
“这些单元房挺舒服,就是千篇一律,太单调啦。”
她瞧瞧各间屋子,来到文静的书房,在张荣画像前转身对我说:
“您的朋友文静画画吗?”
说话时,她的脸色变了,嘴边两条皱纹一直伸到腮帮下面。我说:
“我不认识文静。”
我靠在墙上,脸冲着她的脸。
“您住在他家吧。”
“朋友的朋友。”
“可是您认识她吗?”
她朝张荣的画像扬扬头。
“您也认识她呀。”
“有点认识。”
她干巴巴地说,仿佛要向我挑衅。我转过眼睛望着别处,犹犹豫豫地说:
“我只知道她叫张荣,仅此雨已。”
走过来碰碰我的胳膊,笑着说:
“这咖啡,您要我煮吗?”
她就是有这种天才,既做作而又显得十分自然。女人都有这种本领,也最使我着迷和不安。她似乎忘记了文静和张荣,也忘记了刚才问我的话。她站在厨房里翻阅文静的一本书,看见书名便诧异地说:
“我的上帝,《古代小说中的烟花女子》,这样的题目能用来写正经书吗?”
没等我答话,她又走过来拿了过滤器和咖啡壶,嘴里说:
“算啦,算啦,您的手脚太不利落。”
我看着她动起手来,尽管事情十分简单,但她却做得干净利落,叫我既吃惊又佩服。死气沉沉的屋子,一有她,一有女人,马上就有了生气。在这一刹那,我觉得男女之道就是生活,没有它便没有生活。转过身来时,用非常柔和的声音打趣说:“您瞧,煮杯咖啡一点也不费劲,别人竟会以为您从来也没煮过呢。”她眼睛盯着我接下去说:“您怎么样生活呀?就您一个人吗?”我听了便把“警惕”二字抛到了九霄云外,回答说:
“我生活得很不顺心。”
一句知心话还没讲完,我就埋怨我自己:又想向别人诉说自己的牢骚,流露自己的委屈、遗憾、笨拙和怀念。我到底想她什么呢?刚刚才见过一次面,可是,她就在厨房里分享我清早的私生活了。鼻子里闻着咖啡香,手里托着杯子,静悄悄地喝着咖啡,这种生活,我已经失去多时,只剩下了怀念。
她坐下来,把两只胳膊搁在厨房的桌上,抬起脸对着我,她大概知道这个姿势对她很合式,这样就恢复了青春的神态,标志成年的肥胖的下颏就显不出来,而且看上去线条也很优美。我在她对面坐下。她又给我倒了一杯咖啡,两手撑着下巴,把脖子也遮住了。
我说:“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跟您讲这些。”
她笑笑。我很少碰见过(我敢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敏慧、这么理解人的神情,于是把一开头就发现她的演员才能忘怀了。我凭空捏造出一个真心诚意的,又想世上没有简单的事情,我的诚意也许会引起她的诚意。于是,我就对她叙述了怎样离开罗莉,而罗莉又怎样跟我恩断义绝。我说:
“我不相信一个人能离开另外一个人,也得要对方叫你滚蛋嘛,您说对不对?”
我用心窥伺她是不是赞成,是不是原谅我。
“罗莉,我没法再跟她一道生活下去,可又没法想象,没有了她我怎么还能生活。别人可以说,我扯的这些不过是在火车站上卖的小说。”
她说:“人生就象火车站上卖的小说,我不仅看,而且只看这些东西。”
我尽管嘴巴开了闸,心里却明白,我是没法说出自己的感受的。过去的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地卷土重来,我和罗莉同居时的一幕幕,以及刚才罗莉赤条条地劈叉着腿被绑在床上的梦境,这些都是我以为一去不复返的东西,也许我犯了自虐狂,又去一件件地把它清理出来,就象母亲从她的铁匣子里随手翻出她年轻时拍的照片。
第18章